大梅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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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一}/h3}
主力紅軍長征後,贛粵邊界麵臨隆冬季節。
在大梅關北的深林中,有一個重新活躍起熱烈生命的香菇棚子(這種在贛南山區常見的棚子,由於它們的主人被白匪的燒殺併村政策趕出深山而被廢棄了)。這是中共贛粵邊界特委的一個“接頭點”。這裏有三個同誌:交通員周鵬,負責人兼炊事員賀老庚,文印員施強。
這個接頭點除了接送文件、情報和接待過路幹部外,還擔負印刷任務——這同施強有點關係。
施強原是中央蘇區一位很優秀的教員。這確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郎:一件又長又大的棉袍(這是打土豪的戰利品),使他本來就聳得老高的肩胛,顯得更瘦削;一張清瘦蒼白的臉,泛著肺結核的潮紅;深度近視眼鏡後麵,是一雙鼓鼓的缺乏光澤的眼睛;很長的頭發,一律往後披,快要拖到肩上。他太文弱了。很難讓人一眼看出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後生仔。對於以緊張、劇變、經常處於孤獨狀態為特點的遊擊戰爭生活,他一時極難適應。
有一次,施強同周鵬一起外出執行任務。回來的路上,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們臨時決定分開走。周鵬天斷黑到了家,可是,卻不見施強的形影。
這一夜叫老賀和周鵬好找。周鵬急得直掉淚。因為這麼個讀書郎“先生”在山林子裏亂鑽,萬一走錯了路,天一亮,完全有可能落到“清剿隊”手裏。
萬幸!拂曉,他們終於在一片荊棘叢中找到了氣喘籲籲的施強。那件半新的棉袍,已經成為碎片,露出一團團的白花絮。攥在手裏的眼鏡折了一條腿。……老賀略略一辨:唉呀,大梅關就在眼前了。撥開樹枝,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正在上早操的敵人。
“好險哪!”老賀一邊給施強擦血痕,一邊鬆了口氣。
施強鼓鼓的眼睛裏湧著淚花,半天才尷尬地搖頭苦笑了一下:“托馬克思在天之靈。”
周鵬在一邊出著粗氣,對施強的狼狽相直翻白眼。
為了盡可能減少犧牲,同時也因為鬥爭的需要,組織上決定施強不跑外勤,專門在家搞他拿手的刻蠟紙,油印,印刷一些供部隊學習的料和向“白地盤”開展政治攻勢的宣傳品。
}h3}二}/h3}
施強整天蜷在棚子的一角,不時地一陣一陣咳嗽。此外,很難聽到他別的聲音。他一旦埋下頭,可以說,除了麵前的工作,全世界的一切幾乎都從他的感覺中消失了。
印刷任務之外,他還得進行一樁在他看來和正常工作同樣神聖的事業,這就是很長時期以來,傾注著他極大心血的數學研究。有一次,他對為他身體犯愁的老賀說:“如果我這顆心可以分開,那它百分之五十屬於革命,百分之五十就屬於這件事。”頓一下,他感覺到這樣說沒有把意思表達準確,推了推眼鏡補充說:“莫以為我是半心半意革命。不!一顆心是不可以分開的。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熱心這件事,同我追求的革命目的是一致的。”
老賀理解他並且支持他。隻要環境許可,施強“開夜車”,老賀就站在一邊給他掌鬆明子。但是周鵬不以為然。
“噓唧唧——噓唧唧——噓唧唧”,伴著有節奏的快樂的蟲鳴——周鵬回來了。隻要他一到家,家裏就沒法子安生了。才十八歲出頭的崽仔,一分鍾也靜不下來。棚子架吱吱扭扭地叫喚,好象都跟著活動起來。
“哎,你們看,梅花。嶺南的梅花開了!”周鵬從嶺南跑交通回來,采回一枝梅。
“喂,老夫子,”他一屁股往施強身邊一蹲,“你怎麼光眨眼不作聲唦,不感興趣?嘿,你真是,身在梅國不知梅!我可真喜歡它。你看,它象不象我們遊擊隊員的性格?不怕苦,不怕難,荒山野嶺上,最寒冷的時候,它在為春天而戰鬥。真的,它為春天,我們為共產主義,多麼一致喲。”在關於梅的想象裏,周鵬醉了。他忘情地伸手去扳施強的肩膀:“喂,你說,是這樣嗎?”他的手伸得高了一點,把施強耳朵上斷了腿的眼鏡架給扳了下來。
“哎,你做什麼?”施強突然警覺地轉過臉。他並沒有注意周鵬在說什麼。先前他隻恍恍惚惚感到,周鵬回來了,並且帶回了一枝什麼花,也許是梅花吧。而在他眼前晃動的,隻是X、Y、Z……
熱烈的情緒沒有得到響應。
“嘖嘖,你個老夫子,搞些什麼名堂唦?”周鵬很掃興地說。
“……”一陣劇烈的咳嗽。
“唉,你這是何苦討得喲。”
“……”
周鵬見施強高低總不動,又大又圓的眼珠子骨碌一轉,換了話題:“哎,老夫子,我不吵我請教你,行不行?”
施強半信半疑地抬起頭,對他鼓著眼睛。
“你教教我,這個怎麼念法?”
“愛克斯。”施強很快回答。他見周鵬真是向他討教,有點興奮了。
“愛咳嗽?那是指你,你老愛咳嗽。”
“不是說‘愛咳嗽’。那是譯音,它表示未知數。”施強一本正經地力圖糾正他。
周鵬忍俊不禁。幹脆吧,給他說明白點:
“唉,老夫子,說實在的,我真看不出來,你這些未知數和我們眼下幹的有什麼關係。你看,就拿我跑交通來說吧,比方接送情報,到哪接,交給誰,中間有多少路程,必須用多少時間,這都得確確鑿鑿,不能有半點含糊。什麼‘來知’,不知就完不成任務!還有你那個什麼‘歪’,‘錐’(Y、Z),天曉得!那次我同老賀去處決梅嶺坑靖衛團頭子黃二癩,深更半夜,他從姘頭家浪出來,老賀貓著腰,突然跳到路上,從他身後竄上去,刷地一下就卡住了他的豬頭。我撲過去當胸就是一攮子,不偏不歪,給了他個對心穿。老狗子連哼都來不贏,就癱了。你想,當時要‘錐’‘歪’了,行嗎?嘿嘿,那才麻煩呐!”
施強茫然地鼓著眼睛。他一半被周鵬驚心動魄的故事引得入神,一半又對周鵬這麼莫名其妙地把這些故事同他的數學纏在一起,使他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很迷惘。
“嚼舌頭的,你還有個了沒個了哇?鬼崽仔!’洋洋得意的周鵬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後腦殼上敲了一下,不由頸一縮,一扭頭,老賀正舉著他的竹煙筒哩。
在兩個後生仔麵前,年近半百的老賀雖說是領導人,其實倒有點象個做娘的。最調皮的崽,往往是娘的牽腸兒,千種歡喜,疼在心裏。對那病弱溫厚的,則存著加倍的憐惜和和溫柔,公開場合總是偏護他。當然,主要的是:他同周鵬都是黨員。而且,離開主力以前,他們同在一個連隊。他是黨代表,周鵬是通訊員。因此,老賀這種對兩個後生仔的不同態度,也就帶有某種嚴肅的意義。逢到周鵬難為施強了,老賀馬上就掄起胳臂拿竹煙筒敲他。不過,盡管出手重,不到萬不得已,那竹煙筒連發梢都挨不著。
天不怕地不怕的周鵬,在老賀麵前總是服服貼貼。他在茅草上一個翻身,滾到一邊,很快站起來。
“我得開路了,回來再來啟發你,你個老夫子。”他做個鬼臉,抓起老賀為他準備好了的幹糧和袋子,一蹦一跳出了棚子,又扯起他粗裏粗氣的喉嚨。
正月革命是新年,
工農大眾笑連連。
好比籠中放鳥子,
脫了籠背出頭天。
“……”
}h3}三}/h3}
隨著遊擊隊活動的加強,敵人的反撲也更瘋狂,環境越來越險惡。
接頭點不得不經常轉移,有時一天要挪幾個地方。每當碰到這種情況,周鵬就對施強老鼻子不高興:你看嘛,哪有個遊擊隊員的麻利勁。不管你怎樣要求輕裝,他那套X、Y、Z一點不能少,連張破紙片都舍不得丟掉。那麼一布袋紙紙片片的吊在頸上,眼睛又不好,跑起路來跌跌撞撞。這同打遊擊真是太不對號了,你何必白受這份洋罪唦?
夾著雪粒的冷雨,一陣緊一陣地在這漆黑的山野裏,沒有命地撒潑。施強鑽在老賀的腋窩裏,和老賀共披著一塊油布。他的那塊油布,不消說包著那袋子“寶貝”了。跑在前麵探路的周鵬不時地停下來等他們:“快點子呀,怎麼,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