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相遇是各種偶然之和(1 / 3)

第一輯 相遇是各種偶然之和

青春裏的木棉樹

初識倪小暖,是在高中入學時的第一堂課上。確切地說,是在課前三分鍾。

當日,我特意提前兩小時到校,目的就是為了霸占“一席寶地”。待整張桌子都被塞得滿滿時,我便開始對著窗外飄飛的木棉樹幻想,高中三年獨占一桌的豪氣景象。

“唉!累死我了!”正當我沉迷於幻想之中,一個瘦小的身影猛然閃現在旁。我用極度堅定的眼神瞅了瞅她,示意這裏已經有人坐了。可她非但無動於衷,還將我另一半書桌裏的東西收揀出來。我說:“大姐,你以為你是獅子啊?這麼大地盤兒還不夠你坐?”

她一邊伸手將背包裏的東西拿出來往課桌裏塞,一邊回答我:“大叔,我不是獅子,我是倪小暖!倪小暖,記住了啊!”她刻意咬著牙,一字一字地把名字念了兩遍,生怕我不知道她有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

“倪小暖?嘿嘿,你大概是冬天出生的吧?”

“你怎麼知道?”她一臉迷惑地看著我。

等她差不多興趣全無的時候我才緩緩地說:“是人都知道!要不,你爸怎麼給你取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兒?小暖,小暖,生怕脆弱的你在冬天被凍死,是吧?要是在夏天出生,還不得取一個倪大冷啊?”

話畢,正欲開懷大笑,一記重拳直擊到了我的胸口上。頓時,腑內翻江倒海。我看著在旁一臉怨憤的倪小暖,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上天會要如此懲罰我,竟然把她安排與我坐一起。而我那場預謀許久的三年獨占一桌的清秋大夢,也就此,斷然夭折了。

倪小暖第二日找來紅筆,在課桌上畫下了長長的三八線。我幾近無奈地看著她在我麵前張牙舞爪,霸占我的地盤。我問她:“倪小暖,你真打算用這種古老的方式把我們同桌三年的戰役打完?”她笑笑,瞪著我道:“這算便宜你了!像你這種愛占小便宜的人,就該坐地板上聽課。要多寬有多寬!”

我想,我對她是沒有任何辦法了。我一大男孩,總不至於因為一張破桌子,和一小女孩在教室裏大吵大嚷吧?我暗自安慰,同學之間,要互相寬容,更何況對方是一個小女孩?想著想著,心裏算舒坦了點。

下課時,與前排的同學打鬧,不小心越過三八線,撞到了沉睡中的倪小暖。她迅速抬頭,惡狠狠地衝我吼:“你懂不懂什麼叫爭分奪秒休息?什麼叫公民的個人領地神聖不可侵犯?”我搖搖頭,安靜地坐下。她大概忘了,當初是如何爭分奪秒地霸占我這個無辜公民的神聖領地了。

我笑問:“小暖同學,那你當初為何侵犯我的領地呢?”旁邊的幾個同學都在噓,像是等著看一場好戲。倪小暖斜斜抬頭,瞪著我道:“你覺得那真是你的個人領地嗎?你這麼高的個兒,偏偏要去搶坐前排,還獨占一張桌子,你丟不丟人?在你心中,根本就沒有‘謙讓’這兩個字!你配說我嗎!?”

那一刻,當著所有同學的麵,我胸中似有千言欲語,卻不知該說哪一句。更或者,我已感覺到了自己理虧,可心裏還是無比難受。

放學後,我假裝整理課本,獨自呆在教室,等所有同學都走了我才緩緩離去。我真怕,他們會因見我而想起這件事來,在背後指指點點。看著窗外此時漫天飛揚的棉絮,我猛然覺得,這些落也落不完的碎物,真像我對倪小暖的仇恨,綿綿不斷。

於是,後來的日子,我一看到木棉樹,就會想起那個霸占我位置我的小女生。甚至,我會把木棉樹當成是她的身子,狠狠地踹上幾腳才跑回教室裏去。

挨到文理分班時,我毅然選擇了理科。因為我想,像倪小暖這種能把作文寫成課堂範文的人物,不去讀文科才怪了。新學期第一天,當瘦小的她再出現於我身旁時,我真把腸子都悔青了。

說實話,倪小暖的文字的確讓我打心眼裏佩服。可我不願低身求教於她。像我這種連文言文都無法完整默出一篇的人,能考及格就是很大的自我突破了,又何必強求?誰知,她卻主動問我了:“你喜歡哪一類詩詞?”我說:“我喜歡比較霸氣的那種,你會背嗎?”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倪小暖搖頭晃腦背的這些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卻很是喜歡最後一句,天下誰人不識君。我哈哈大笑,要她以後多給我找一些如此有“意義”的文學作品。

之後,倪小暖有事沒事就會找許多詩詞,散文來與我一起研究。我真不明白她是何用意。不過有那麼一個人主動與我說說話,打發打發課餘時間總是好的。

直到臨近畢業的時候我才知道,倪小暖背的第一首詩是岑參的《別董大》。雖然在這兩年時間裏,她教過我很多的詩詞,可我還是無法忘卻初始的這一首。

三輪複習課上,整理語文試卷時我忽然才發現,這一年多的變化。看著一路以微弱趨勢不斷上漲的語文分數,看著身旁正為我整理文言文筆記的倪小暖,我多少有點心生感激了。

捧著厚厚的筆記本,看著窗外日漸茁壯的木棉樹,常常會想起畢業。可一想起畢業,就會聯想起那個瘦小的女孩,感傷不已。不過,這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天是遲早是要來的。

高考過後一個月,我們全班相約回到了學校的操場上。看著對麵已是漫天飄灑的木棉絮,我轉身搜到了在人群中靜默的倪小暖。

別離的時候,其他人都陸續走了,獨留我和她仍坐在那兒。這景狀,像極了那次爭吵後,我寂寞呆坐於教室的傍晚。此時的我很想對她說聲謝謝,可憋了半天還是未能開口。起身要走的時候,我終於鼓足勇氣說:“你最後教我一首詩吧!”

我們互望著,如同往日一般。她啟齒背起了《別董大》。可最後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還未念出,我就已經哭得不行了。飛揚的木棉樹在我的視線中逐漸模糊,我恍然看到了成長的真實軌跡。

很多年後,或許倪小暖這個人會在我的腦海中慢慢淡去,可與青春有關的事,卻會像這棵木棉樹一般,逐年拔高,遇夏清揚......

亂紅飛不過秋千去

婚後整理舊櫥,陡然翻出一盒時隔多年的老照片。厚厚一疊,整齊安分地輕躺在一個透明的油紙口袋裏。口袋的接口處擰了又擰,最後還紮了一個解也解不開的疙瘩。我用刀片將其劃破,一一檢閱過去,瞬時淚雨滂沱。

或許,我很久之前是打開過它的。要不,怎麼會把她的照片安放在最後一個呢?

她是我同桌的姐姐,大我一屆。按理來說,我是不可能遇到她的。因為當時我的同桌已然早戀了。於是,不再與她的姐姐一道,總是於課後安靜地坐著,等一個高大的男孩兒至教室門口輕聲喚她,一同如鳥般飛去了。

我見過那男孩兒很多次,亦幫他送過很多信件。慢慢地,我與他熟絡了起來。偶然在課間操時碰麵,各自主動笑笑。大部分時候,他是不對我笑的。一旦笑了,那便是說明有事兒,不是捎信就是捎早餐。有時在旁人相覷的眼神裏,我自己都感覺自己越發地像一個全職保姆。

一日大雨,那男孩兒沒有過來。許久後,她衝出教室立在窗外搜尋,終於發現了他的影子。他遠遠地徘徊在對麵的教學樓下,雙手合十,來回踱步,像是祈禱雨小一些再小一些。

同桌緩緩走出教室,看架勢像是打算飛奔渡雨了。正當我合上書本,準備走出教室,一個清瘦的身影從門口探了進來。她迅速搜尋了一下,急急轉頭走掉了。

才過走道,她便叫起了我同桌的名字。我那個正欲飛奔穿雨,瀟瀟然去尋另一半的同桌,顯然在聞聲回眸間嚇壞了。

“姐!你怎麼會來的?”

那女孩兒不說話。揚手遞給她一把傘,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十六歲,念高二。

那一遇之後,我與她姐姐的見麵次數恍然多了起來。課後步出走道,能看到她遠遠地從對麵的教室裏出來;去吃早餐,會猛然發現她就坐在我的左邊或右邊;放學騎車,總覺得自己倘若再蹬兩下就可以竄至她的車前......

我未曾與她說過話,也沒有告訴過我的同桌,我於何年何月何時碰到了她的姐姐。我知道,同桌不感半點興趣。而我,也不可能從她那兒得到關於她姐姐的半點兒消息。

其實,很多次的巧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例如早餐時,我總會站在門外默默地掃視一遍,待尋到她的影子後,立即上前把包放在旁邊位置上,才十萬火急地去買豆漿油條。放學騎車時,我總會發瘋似地狂奔至停車場,打開鋼鎖,推著它慢慢地在公路上閑走。等後麵的大部隊都出來之後,我才會滑行上車,慢慢地溜達。那一段路,有什麼商店,有什麼字樣,我早了然於胸,根本不必再看。溜達的原因,隻是在等待,等待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身後騰越上前來,好悄悄地跟上她的步伐。

她出左腳蹬的時候,我也出左腳,她出右腳蹬的時候,我也出右腳。偶然,她會快速地蹬上那麼一段,或是劈啪劈啪地踩腳踏板,讓我的腳步大亂,險些摔倒。每每這時,我總會在後麵張大了嘴巴,迎著涼風輕笑。

烏黑的長發被悠長的風向後甩擺開來,仿佛一種召喚。我總是看呆了,在車水馬龍的公路上。

從那時起,我開始每天寫日記。原來,這些無聊的,不可能被人知曉的秘密,是要傾吐出來才會倍加痛快。而又有什麼方式,能比在夜月下記錄時光有趣?

臨近七月的那些天,我感覺自己是快要離開這個塵世了。因為我極少會碰上她了。大抵,是高考的緣故吧。

連續一周沒有再見到她。一周內,我的日記本與淡藍色鋼筆一同處於休眠狀態。

幾乎每一節課後,我都會奔出教室,站在走廊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麵教學樓下的那扇熟悉之門,直到鈴聲響畢,才緩緩回到座位。

早餐時,經常因為掃視滯留的時間太長,沒時間買東西,饑腸轆轆地坐在教室,熬完一個上午的流光。

放學後,忍住疲憊第一個奔到停車場,照舊沿途溜達。往往,還未到家,就已將至返校的時間。我隻能轉身上車,對著來途一陣狂蹬。

我知道,我喜歡上她了。為了這麼一個神聖的詞語,我決定勇敢一點,向同桌詢問關於她的一切消息。

無可厚非,我的詭計得逞。繞山繞水地拿到了她們家裏的電話,以及,她的名字——艾蒙蒙。

為了防止號碼丟失,我在每一本課本前都照抄了一遍後,將它騰到了我的左臂上。我暗自決定,今夜要給她電話。

晚上回到臥室,久久不敢脫衣,隻要一看到臂膀上的那串數字,心潮就會澎湃得讓我窒息。我找了無數個借口來安慰自己。譬如,電話接聽後,我就找我的同桌,順便問候她的家人。或者,響了幾聲後我就掛斷,讓她們自動打過來。

不管怎樣的借口,當夜我都沒能說服自己去按下那幾個數字,沒能去聽一聽,那頭傳達而來的嘟嘟聲。

我以為,我遏製住這份早知薄涼又沒有結局的情感了。殊不知,第二日,我竟然會在遙望到她的一刹那,於人潮來去的走廊上視野模糊起來。

後來的幾節課,我失魂落魄,被點了無數次名。因為已進入高考備戰複習時段,班主任在黑板上中位置釘掛了一個倒計表。

艾蒙蒙,你的教室裏也該有一個這樣清晰的倒計表吧?不過我知道,它們所顯示的位數是不一樣的。我的還是百位,你的卻已是個位。

我做了一個足可自傲一生的決定,去見艾蒙蒙。

不論出於何種理由,我覺得都應該讓她知道,這個狹小的世界裏,還有著那麼一個無知平庸的男孩兒為她的將要離去悵然,並傷懷。

暮色垂垂的紅光中,我一步步向那扇熟悉之門靠近。空曠的教室裏,寥落的幾人在奮力全神進行最後兩日的衝刺。

沒有任何懸念,我在靠窗的位置見到了她。著一件粉色的短袖,袖上襯滿了亂紅的夏花。平靜的心,被這一抹亂紅潦倒得繁雜不堪。佇在門外,我想叫,不,是喚,輕輕地喚,喚出她的名字,再告訴她這一段真實離奇的少年情戀。

可不知為何,看到埋頭苦讀的她身旁那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兒,溫和地遞給她飯菜,我竟如鯁在喉,一句也叫不出來。她捋了捋額前汗濕的發,側首接住。我卻猛然轉過頭,穿過門旁樓道,急急消失了。

空無一人的過道裏,我一個人哭得歇斯底裏。那麼些天的困苦思念,那麼些夜的伏案靜寫,那麼些烈陽下的徘徊等待,硬是沒能在她的生命裏激起半寸漣漪。或許,她壓根兒就不曾知曉,在她的身後,有著那麼一個執著不舍的傻男孩兒。

少年的恨,與少女的恨一樣,疾如旋風,毫無依據。

我心裏有了咒罵,有了怨恣。倘若她此次考試失利,那她必然會返轉這個學校繼續補習。至於在哪個班,這沒半點疑問,當然會與她的妹妹一起。

高考的那些天,我滿心滿腹都是那片亂紅,還有那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兒。本是幽靜的心湖,因為她的出現而不平,而狂湧,而電閃雷鳴。

錄取通知張貼的那天,我第一個趕到了學校。慶幸與遺憾並存。重點大學的題名榜上赫然寫著她的名字,艾蒙蒙。

我站在校內的電話亭旁,一邊攥緊了那張托高年級朋友要來的照片,一邊插上卡,毅然撥下了那串號碼。至少,我該為她表示祝賀。

同桌與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給我的那串號碼,顯然是個空號。

七月的暖風從不知名的綠樹中搖曳而來,吹落了一地夏花,吹打得衣袂嘩嘩輕響。仿佛,回到了那些個跟隨她腳步輕踏自行車的午後。

仿佛終究是仿佛。我知道,我與她,幾乎是不可能再見麵了。時光正如《蝶戀花》中的一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可少年的心事,於很多時候,其實比少女的更易自傷,更難像亂紅一般蹁躚即逝。

他們也曾這樣想過

高二上半學期,文理分科,我們原來分配好的語文老師被另一位新來的畢業生所代替。據說,她不但相貌出眾,還寫得一手好文。

我在魚龍混雜的文科班。這位姓冉名冰潔的大學生,還未到班上便已被傳聞得神乎其神。第一堂語文課前,所有人都提前靜坐,等著一窺其貌。

鈴聲已過了五分鍾,這位使得滿城風雨的“神人”還未曾出現。後排的“搗蛋幫”開始 窸窣地議論,她是不是得知謠傳,自覺形穢,不敢前來了?

這樣的臆測一出,馬上得到了所有男生的共鳴。他們開始哄亂,開始詢問這傳言的發起者是誰,欺騙他們的感情,下課得要此人好看。

正當一片嘩然之時,一位素裝長發的女孩徑直走了進來。

我永遠都記得,那個清晨的景狀。微微的光亮穿透窗簾,灑在她潔白皺褶的T恤衫上,映襯著芙蓉一般的麵頰。烏黑的發,被閉門時的清風悠然揚起。她焦急地邁著大步,穿過狹窄的走道,在一片壞男孩的口哨聲中完成了初步的自我介紹。

我沒有鼓掌,也沒有吹口哨。暗在地,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給吸引住了。

我開始讀詞研史,爭取課堂發問上,第一個舉手站起來陳述答案。為的,隻是獲得她倍加讚許的眼神。如果,有那麼一次,她將我的作文作為範文在課堂上朗誦的話,我會恍然覺得春風拂麵,絲雨繚霧。心裏有一朵卑微的小花即將落落打開。

我尊稱她為“冉老師”。但我心裏偶爾所想的,並沒有將她置於老師這個神聖的位置上。譬如,在沒有人的時刻裏,我經常會不知不覺地在草紙上寫滿了她的名字,即便之前心中盛滿了憂傷,可隻要想起她,靜靜地對著那扇緊閉的門,心潮就會漸然得以平息。

由於我在文學上花的時間過多,導致其他學科成績下降,嚴重偏科。班主任說,我得全麵發展,不能顧此失彼。可我心裏清楚,我顧不了那麼多。我的心裏就沒有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