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春天,紅柳也別開花(下)(1 / 3)

18.春天,紅柳也別開花(下)

我不願再問下去了。說實在的,那個年代,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我們的作為會給人類帶來災難,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挖點紅柳根還能危及德吉卓嘎和她的阿媽的生存。

德吉卓嘎依舊經常來我們這兒“參觀”,依舊是那種敵視的眼光……

土鬼泥猴模樣的我們這些打柴人,一直保持了一個月這種不識廬山真麵目的狀態,才回到了駐地。每個人都有一種打了勝仗凱旋的感覺,一種辛勤耕作後運載著滿車糧食入倉的感覺。這個冬天做飯取暖不用發愁了,還不是一種快樂的事嗎?

沒想到連隊的戰友一碰麵就問我:

“打的紅柳呢?”

“不是都運回來了嗎?”

“運回來了!你去找找看!”

副連長氣火火地說:拿多少錢管多少事,不該問的事就閉嘴。

兵們在連隊最怕的官不是連長而是副連長。一般而言,副連長都有“軍閥作風”。他一瞪眼,誰也不敢吭聲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刨挖的紅柳根,都運到了格爾木一個空院裏,經過副司令員過目後才分給連隊。

不知為什麼,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將軍樓。也莫名奇妙地想起了我的那隻“赤狐”……我們的勞動和憂傷被誰一起帶走?

遷徙者的祈禱我們第一批打柴隊員正在休整的當兒,第二批隊員又進紅柳灘了;當他們完成任務呼哧帶喘地走出紅柳灘時,我們用汗水加心血換來的那一車車紅柳才陸陸續續不知從什麼地方運到了連隊。

誰都能看出來,那是經過“劫持”之後的殘渣餘孽,打個不很確切的比喻,很像宴席後扔在地上的一大堆剔去了肉的骨頭。我不厭其煩地幾次到柴火堆裏去找那隻“赤狐”,一無所獲,連根狐狸毛也沒有見到。越是找不到“赤狐”,我就越是想早點得到它。其實,在我最初擁有它時,並不怎麼看重它。人,就是這麼怪!

“赤狐”給我帶來的喜悅和這種轉瞬即逝的喜悅後的等待延續了許久都無法淡去。自然,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我和與我一起打柴的夥伴會成為曆史的罪人。記得好像是“文革”剛開始的那年,紅柳灘的紅柳已經被我們用笨重的鎬鍬吃去了比當時格爾木城麵積還要大的一片,那陣子我們很驕傲地想:多有能耐,我們終於從這個沙包連綿、荊叢不斷的雜亂世界裏創造出了一塊平原。

然而,我們卻忽視了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正是被我們破壞掉的這塊地上住著二十多戶牧民,其中就有達娃阿媽和她的女兒德吉卓嘎。紅柳堡變成了赤地,牧民的帳篷裸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很快沙塵暴威逼而來,沒出半年就占據了我們騰出來的空地,沙丘堆積,波起浪湧。平地又變成了丘陵。

空地上的沙丘還在變高,變高。後來就長成了沙牆……

紅柳灘嚴重沙化!

為什麼這一切仿佛都是不知不覺的?

牧民的帳篷被沙堆包圍了,帳篷內的灶具、衣物、地鋪,就連帳壁上都浮粘著一層沙塵。每次吃罷手抓羊肉後,沉在盆底的沙粒使牧民們犯愁得不能不這樣想: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

當他們確認這片居住了多少年的地方,再也不適合做自己家園而又無改變它的回天之力時,不得不做出放棄它的決定。於是,他們把簡陋的卻很沉重的家當擱在駱駝背上,去尋找新的棲身之地。

何處是遊牧人的家園?

離家的一切事情都做完,駱駝扯長聲音淒然嘶叫著,它也戀家嗎?德吉卓嘎背對駱駝站著,呆望著還冒著煙火的地灶出神。阿媽已經幾次催她上路,她也不動。

“阿媽,我們還回來嗎?”她終於說了話。

“回來。等我們找到新的地方安了家,那地方再次變成沙灘後,這裏也許長起了新的紅柳,那時你就回來住。”阿媽不動聲色地說。

“阿媽你呢?你不回來了?”

“那時候,你就成了阿媽,阿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他們走了約摸二十五公裏,在紅柳灘的西沿、緊靠格爾木的地方,遇到一條季節河流入紅柳灘——河水進入了紅柳灘不久就斷了水,水被幹渴的土地吸收了——達娃和鄰居們撐起了帳篷,挖坑埋鍋,定居了。

在新的放牧點住下的頭一天,數十名男女牧民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祈禱。

風沙無情地吹打著這些善良的人。他們的眼睛被沙子眯了,仍然一動不動地跪著。

向天祈禱,向人祈禱。

有關沙塵暴的一個推斷

那場鋪天蓋地的沙塵暴席卷格爾木距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

可是格爾木人想起來還曆曆在目,更多的是膽戰心驚。

沙塵暴是那天夜裏八時左右,出其不意地開始搖撼這個剛剛在昆侖山下站住腳、卻經不住任何折騰的高原新城。後來,格爾木人在回憶這場沙塵暴時都提到,其實,在白天沙塵暴就已經發出了信號,隻是麻痹的人們沒有引起提防罷了。記得好像是中午一時的時候,陡然揚起了一股股龍卷風把格爾木所有的角落掃蕩了一遍。不少人家的門口堆起了隻有把腳高高抬起才能越過去的沙堆,許多人家糊在窗欞上的報紙(那年月格爾木的住家就興用報紙糊窗戶)被吹卷開透了風,主人不得不隨手找了一塊或幾塊木板把窗戶死死地堵住。這說的是那天中午的事,龍卷風頂多折騰了有半小時就偃旗息鼓了。格爾木又恢複了慣有的那種透射著死寂的寥靜。一切都仿佛死去了。這死一樣的空寂中是不是孕育著一種什麼可怕的東西?格爾木人被龍卷風後的暫時寧靜麻痹了,甚至可以說陶醉了,他們根本沒有去想還會有什麼不幸會降臨。

所有的災禍幾乎都是在人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時候來到身邊的。沙塵暴是那天傍晚疾風暴雨般的襲擊格爾木的。它來得十分突然,絕對地勢不可擋。眨眼工夫,黃蒙蒙的沙土就罩暗了天地,格爾木在瞬間變成了墜人海底的巨輪,死船。路上的行人像在渾水中遊著似的,大睜著兩眼什麼也看不見。正在行駛的汽車全都開著車,可是燈光根本射不透沙霧,隻能在車前照出一個米黃色的小圓圈,渾渾黃黃,迷迷蒙蒙的,司機無法看清前方的路。行人被風沙撞打得邁不開腳步,眼睛一睜開馬上就會眯進沙子。人們隻能憑感覺走路,可是在這種眼睛失明、耳朵失靈的情況下,還能有什麼感覺呢?隻能撞樹、撞牆、撞車、人撞人……事後,有人在總結那天夜裏沙塵暴帶來的損失時,饒有風趣地列舉了這組數字:當天夜裏滯留在格爾木路口的汽車有近百輛,直到次日清晨風平浪靜後才駛出死胡同,各奔前程;當夜某汽車團的軍官回家屬院時,因無法辨認自己的家門,錯進他人家的有二十多人。最有意思的是一位新婚妻子等丈夫歸來,沒想到撞進新房的是胡子巴差的副團長……

在那次沙塵暴的襲擊中,聳立於格爾木的那座近千米高的煙囪攔腰折斷,變成一堆廢墟。

沙塵暴過後,格爾木人清理公路上、家門口、屋頂上、菜地裏的沙土,就耗去了一個禮拜時間。那些天所有格爾木人吐的痰裏都含著一半沙子,鼻孔裏也塞滿了沙塵。清沙工作完成後,不少人變成了聾子,原來耳朵眼裏填實了沙土,於是人們都在進行一個共同的科目:掏耳朵。

還有一個事實我們不得不提:那天夜裏沙塵暴卷開了格爾木河畔達娃阿媽羊圈裏的柵欄門,一圈羊順風飄了二十多公裏。阿媽已經年邁得難挪步了,女兒德吉卓嘎一直追著失散了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