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山無雪(上)(1 / 3)

1.雪山無雪(上)

海拔五千三百米的高度是生命的風景線。

鷹平視著山脊,將湖色和雪光映照在翅膀上。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十二時五十九分,當我第一百零四次站在這個高度上的唐古拉山口時,忽然覺得生活中許多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其實是人為變得神秘的。它們原本並不複雜,就像你想離太陽近一些,就站在世界屋脊上來。

山上比山下高,誰還不知道?

當然,唐古拉山巔離太陽近了,也離死亡近了!

山口屹立著一座漢白玉石的軍人雕像,魁梧,凝重,深沉。

因為陽光的照射雪山才有了一片燦爛。所不同的是,此刻陽光轉換了投射的角度,從雕像的胳膊與身軀的隙間處流瀉下來,雪地上便刻下了一個立體的光影。

陽光在雪山上、雕像上都不會永存。雲可以把它遮住,風可以把它卷走。我閉上眼睛白天就變成了黑夜。

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才是實實在在的、九級暴風雪也撼不動的永恒:百餘次地翻越唐古拉山。

那是五千三百米的高度!將一百米高的雲梯搭連起來,五千三百個呢!它伸進了宇宙的深處。

炫耀自己是很愚蠢的。我無非是想說明:我曾多次站在死亡的邊緣,因而也就習慣了死亡的威脅。

在高原上走,我也是高原的一部分。

走著走著,我倒自己懷疑起了自己:我真的在世界屋脊上趟過上百次嗎?

太陽下閃過一道陰影。一匹野驢踏過荒原,鬃毛豎立著。

這個中午,唐古拉山的野風把人的感覺刮到了比高原還高的高度。我站立不穩,身上特困,很像是剛在棉花堆裏掙紮了一番後那種很沒有味道的感覺。頭暈乎乎的,雙腳總是踩不實在。看東西的能見度大大降低,聽任何一種聲音都像隔了一層玻璃,嘴裏仿佛噙著一個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泡沫團。高山反應通過體內各種器官殘酷地折磨著人的肉體。

超高的雪山把過山人的軀體撞擊成了一片無靈魂的羽毛。

我的同行者都毫不例外地染上了這種反應,致使兵站為我們搜腸刮肚特意做的那頓豐盛的午餐幾乎沒動一筷子地仍冷在桌子上。與眾不同的是,我吃了兩個烤餅,喝了兩碗稀飯。如果不是幾個同伴用驚詫的目光瞅著我使我怪不好意思的話,我估計再消滅“一千一稀”是十拿九穩的。但是,需要說明的是,高山反應給我帶來的不舒服並沒有因為這相當不錯的飯量而有絲毫的減弱。

大概我比別人更明白:在高原上越是不想吃東西越要把胃囊塞飽。

兵站司務長一直用不可捉摸的目光打量著我,我一撂下碗筷,他就感歎起來:“我們唐古拉兵站就犯愁每月都要節約幾百斤精米精麵,在大家最需要營養的地方搞節約活動,我們實在覺得殘忍。如果每個人都能像你這麼痛痛快快地吃,我們看著比把山珍海味補充到自個肚裏還幸福!”

我不懷疑他的話是出於真心,可我聽著總覺得有點別扭,便不成不淡地回敬了他一句:“我還真可以在你麵前擺點老資格了,有老高原在這裏你肯定還嫩了點;不要忘了,本人是一百多次在唐古拉山瀟灑走一回了。”

司務長吐了吐舌頭,我看到他一臉的敬佩和服氣。“老資格”這個東西在好多場合是可以壓死人的。還有,他提到了“節約糧食”,我對他說:“兵站貯存點糧食絕對很有必要。就是在這個兵站的旁邊,曾經發生了令人心碎的事!”

我臉上的嚴肅表情,使司務長和其他幾位同行人已經猜到我講的事情肯定不會輕鬆,他們停止了議論高山反應,跟著我走出了食堂。我指著山脊上的一排電線杆,告訴他們:

六十年代中期。初冬的一天,從格爾木乘便車來到唐古拉山執行護線任務的五個女兵,在山中的溝溝岔岔奔波跋涉一天,查完線路後坐在公路邊等車,準備返回駐地。這些離開內地僅僅一年的女兵娃,臉上的白皮嫩肉雖然被高原人特有的紫赭色所代替,但是骨子裏還缺少高原兵的氣質。此刻,她們背靠背腳蹬腳地歪坐路邊,一個個臉色蠟黃,蔫頭耷腦,高山反應已經侵襲到她們的神經中去了。也怪,平日車水馬龍的青藏公路這天竟變得出奇地寂靜,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也不見一輛車來往。不久,女兵娃們便擠成一團在路邊睡著了。冷冷的風夾著從山窪搜來的雪粒,撫摸著她們凍紅的臉龐。

身旁放著滴水不剩的水壺,還有騰空了的細細長長的幹糧袋……

傍晚。雪花悄悄地飄起來了,空氣中的溫熱漸漸收緊。五個女兵沒有醒來;午夜,風雪狂吼,氣溫降至零下三十攝氏度,五個女兵被白雪蓋住了。她們還是沒有醒來;次日淩晨,山中的公路旁鼓起了五個潔白的雪堆,五個十八歲的女兵仍然坐在路邊……

青藏高原靜悄悄。大雪給唐古拉山留下了彎曲的傷口……

中午。部隊的戰友乘車追到山裏,他們帶著幹糧、開水、棉衣……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戰友們抱著女兵的屍體哭得天昏地暗。雪山流淚,冰河低吟……

從此,這裏留下了一個新的地名:五女峰。

我無法知道別人會怎麼想,反正我講完女兵的故事後,渾身軟綿綿地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本想走動幾步,可是腳怎麼也邁不開。我總覺得此時我的雙腳踩在五個女兵的身上了,她們的手、腿、胸部,還有她們的臉,由於我的踩踏而戰栗著。唐古拉山用它使人望而生畏的殘酷高度,撂倒了多少人,連活人的魂氣也被它掠奪得所剩無幾。人們談山色變。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那百餘次翻越雪山的豪邁經曆。我始終踩著山的肩膀站著,沒有被山嚇倒。這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事實了。

但是,能否就說明山被我征服了?

隻可以說我懂得了征服。

那座雕像靜靜地屹立在風雪中,它的軀體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我相信這層雪永遠也厚不起來,刀刃似的風總是很不客氣地把落下的雪掃掉,一次又一次地掃掉。

很可能是那座迎雪而立的雕像的引發,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兵的形象——那是個汽車兵,一身油漬漬的工作服不規則地套在身上,使他原本精悍的身材莫名其妙地變得臃腫,笨拙。兩片毛皮棉帽的帽耳耷拉著,隨著走路的腳步一閃一閃地晃著,使人感到他欲飛卻累贅得難以啟程。也許最數紮在他腰裏的那根帶子惹眼,它緊緊地扣進了棉衣裏,很像刀子圍著棉衣切開了一道細縫。

你不相信吧,那帶子竟然是一根麻繩,隻是讓油汙浸染得已經無法分辨出它本來的顏色了。

你想到沒有?這個兵就是我。下麵我將要敘述的故事有一大半就長在我腰間的那根麻繩上。

那時候的我;很不習慣仰望天空,總是默默地盯著手中的方向盤,開著載重卡車,在世界屋脊上馳騁,闖祁連,越昆侖,從唐古拉山上飛車而過。所有的企望,所有的等待,都寫在奔騰不息的路上。

我曾經用七分自豪三分傷感的口氣告訴我的朋友們,唐古拉山的每座山峰和連著山峰的每一條胳膊肘彎路,都盛產故事。風雪中孕育的故事不怕凍,越凍越鮮嫩。

令我心醉又讓我心顫的雪山陽光,在下一站等我……

好像是五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夜,我這個新兵已經是第二十幾次過唐古拉山了。那陣子不像現在這樣出車少、車跑的速度也慢。

當時的運輸任務吃緊得讓汽車兵們連騰出手來利利索索跑趟廁所的時間都少有。至今給我留下刀子也無法刮掉的印象是,我們一年中除了春節在駐地吃頓餃子外,其餘的日子都交給了路,風風火火地緊趕著時間執行任務。誰跑得快,誰就是英雄:誰拉得多,誰就是好漢。“多裝快跑”這個口號響亮得比汽車的雙音喇叭還要動聽。形勢決定了汽車部隊必須沒黑沒白地連軸轉。我們所有的日程都貼在了那飛轉的車輪上。戰勤運輸接著戰事保障。我強烈地感到整個地球都仿佛跟著我的車輪旋轉,就這樣還嫌不夠快,巴不得再給汽車安上兩個輪子。我所在的汽車團七連有個叫張林旦的駕駛員,六天六夜往返於甘肅峽東(今柳園)至拉薩之間,創造了青藏線上快速行車的最高記錄。他的這一創舉登在《解放軍報》的頭版頭條上。你以為容易嗎?按正常行駛,這往返四千公裏的路程我們要碾碎十五個太陽和十五個月亮。

我們忙忙碌碌地愛著一切。

雅魯藏布江在西部高原日夜喧響。

那個漫天遍地飄落著雪花的下午,給我的感覺全世界的雪都集中到這裏降落了。雪下得少有地大,你會以為不是落雪,而是有一個偌大的製造雪花的攪拌機在不停地旋轉著,把天地間攪得混沌一片。遇上這種倒黴的天氣,司機在技術上如果沒有“兩把刷子”是要吃苦頭的。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始終坦率地承認我是屬於那種二流、三流水平的駕駛員。眼下車子又是行駛在陡峭且險峻的唐古拉山上,我提心吊膽的心情以及一有突然情況時手忙腳亂的狼狽相是可想而知的。我掛上低速擋,讓車老牛拉破車似的哼哼著。我已經不去考慮以這樣慢的速度走下去,何時才能翻過山。隻要不出事就行,安全行車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