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詩文楹聯,美書以載(1 / 3)

第三章 詩文楹聯,美書以載

功夫在詩外

陸遊教其子雲:"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身外。"論者曆來以為箴言。道光二十八年,曾國藩在七古《書嚴太守大關賑糶詩後》說:

君能奮身救水火,

一破積習萬口牢。

畫脂不是壯夫業,

詩外有事真豪傑。

這"詩外有事",正是強調"功夫在詩外"的意思。

什麼是詩外功夫?桐城傳人方東樹說:"詩文與行己,非有二事。"曾國藩的友人何紹基說得更明白:"詩文不成家,不如其已也。然家之所以成,非可於詩文求之也,先學為人而已矣。"他提出了"人與文一"的命題,說:"人與文一,是為人成,是為詩文之家成。"他進一步說:為人為詩之要,"'不俗'二字盡之矣。所謂俗者,非必庸惡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汙,胸無是非,或逐時好,或傍古人,是之謂俗。直起直落,獨來獨往,有感則通,見義則赴,是謂不俗。臨大節而不可奪,謂之不俗。欲學為人,學為詩文,舉不外斯旨。"有了這種"不俗"的詩外功夫,才不致把詩當成吟花弄月、玩物喪誌的平庸工具,也不致把詩當成雕章琢句、賣弄聲韻的匠人工藝。因此說,學詩學文,必先學作人。

所以,曾國藩教導兒子紀澤寫詩要能脫去恒蹊,不走前人的老路、套路,便需胸懷超群離俗之想。

作詩與作人的關係(作文也如此),是因為詩如其人,詩品總是人品的體現。詩意的高超與否卻不能在詩內求之,而全賴作者平日的思想素養和生活積累,故稱"功夫在詩外"。

曾國藩曾自述對杜甫的認識過程。曾國藩認為,杜甫之所以成為"詩聖",固在其詩的本身,更在於他於詩外大有造詣,即器識深遠。換句話說,詩的好壞,首先在乎詩人器識的高低深淺。"古之君子所以自拔於人者,豈有他哉?亦其器識有不可量度而已矣。"不可量度的器識,便是詩外功夫。

好的詩文,總是跳動著時代脈搏,緊貼著社會現實。而能否如此,完全得助於詩人的器識。韓愈的所謂"窮苦之音易好",杜甫的所謂"文章憎命達",歐陽修的所謂"詩必窮而後工",都是認為詩人愈窮困不達,愈能深刻地思考現實,因而,愈能有高超的立意。在人吃人的封建社會中,杜甫的"三吏"、"三別"之所以膾炙人口,耀熠千古,正是詩窮而後工的曆史見證。事物,總是有兩麵,窮而後工,窮未必工,都是符合詩文的規律的。曾國藩說:"聲音之道,與政相通。國家鼎隆之日,太和充塞,庶物恬愉,故文人之氣盈而聲亦上騰。......達者之氣盈矣,而誌能斂而之內,則其聲可以薄無際而感鬼神。"其實,這也未必盡然。頌盛世之光彩者,可以出巨製;揭盛世之陰暗者,未必非佳作。撻衰世之腐朽者,可以抒憤懣;點衰世之星火者,可以奮激情。要之,概以詩人器識的深淺為轉移。

專心於一二家

曾國藩"性好言詩"。對兒子道:"餘久不作詩,而好讀詩,每夜分輒取古人名篇,高聲朗誦,用以自娛。"他愛讀詩,也愛寫詩,現存詩三百多首,詞二首,也不為不多了。他的詩詞絕大部分寫於京師,即他的青壯年時期。從辦團練開始,在兵戎相接之際,世事紛雜之時,他少有閑情於吟詠,成詩不多,但依然不廢詩道。他的許多關於詩的見解,多散見於五十歲左右以後的書信、日記和序跋中。

曾國藩學詩,並不專宗一家。但他主要屬意於唐玄宗開元年間的杜甫、唐憲宗元和年間的韓愈和宋哲宗元衤右年間的蘇軾、黃庭堅,故有"三元"之稱。"三元"的特點,是一反明人劃唐、宋以鴻溝的陳舊觀點,主張各取唐、宋之長而融之為一。"三元"是清末以陳三立、沈曾植、陳衍等人為代表的宋詩派同光體詩人所推崇的,故有人說,曾國藩是清末宋詩派的先聲。

中國自《詩經》以旋的詩壇,詩人輩出,詩集充棟。曾國藩以博返約,精心篩選,輯成《十八家詩鈔》,作為自己和子弟的讀書,他認為,讀詩學詩以專心學好一兩家為下手處。他寫道:

餘既鈔選十八家之詩,雖存"他樂不請"之懷,未免"足已自封"之陋。乃近日意思尤為簡約,五古擬專讀陶潛、謝月兆兩家,七古擬專讀韓愈、蘇軾兩家,五律專讀杜甫,七律專讀黃庭堅,七絕專讀陸遊。以一二家為主,而他家則參觀互證,庶幾用誌不紛。

這種"專讀"和"互參"相結合的讀詩方法,是他對自己所作的定製。對於子弟,他也作了類似規誡。但讀書門徑,不可強求一律,"諸弟或從我行,或別尋門徑,隨人性之所近而為之可耳"。雖然如此,曾國藩的先從一二家下手的方法,即"專一"的方法,確有一定的道理。因為,任何名家之所以成名,首先是吸取了他之前的各家之所長,集中了各家的許多共同法則,其次,才是形成了名家各自的獨特風格。所以,學習一二家,既可以學到共同性的東西,也可以學到特殊性的東西。

學詩學文,先要掌握各家的風格特色。曾國藩把古文標舉為氣勢、識度、情韻、趣味四屬,而在《十八家詩鈔》中,前三屬相同,惟將"趣味"改為"工律"。這四屬便是對各篇詩文的不同特色的分辨。

曾國藩還縱論千古詩文,占八句,以概括各家的風格特色。句雲:

《詩》之節,《書》之括,《孟》之烈,韓〔愈〕之越,馬〔司馬遷〕之咽,莊之跌,陶〔淵明〕之潔,杜〔甫〕之拙。

領會各家的基本風格,是學詩學文的一條捷徑。但各家風格是複雜有變的,曾國藩對一些詩家和古文家的風格評述,隻是說到了他們的一個方麵,不可一概論定。正如魯迅所說,"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

風格之外,曾國藩還指導兒子注重詩的貌與神。他說: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麵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若非其貌其神迥絕群倫,不足以當大家之目。......爾以後讀古文古詩,惟當先認其貌,後觀其神,久之自能分別蹊徑。今人動指某人學某家,大抵多道聽途說,不足信也。君子貴於自知,不必隨眾口附和也。"

"認其魂"、"觀其神",是學文、學詩、學字的不二法門。如果連其貌也不認識,那是尚未步入殿堂的大門;但如果認為辨認其貌,便已"到手"了,那是太淺陋的結果。學文、學詩、學字,不貴形似,而貴神似。故曾國藩於詩的四屬之外,"別增一種'機神'之屬"。他解釋道:

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姚惜抱謂文王、周公係易、彖辭、爻辭,其取象亦偶觸於其機。假令《易》一日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餘曾歎為知言。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如卜筮之有繇辭,如《左傳》諸史之有童謠,如佛書之有偈語,其義在於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古人有所托諷,如阮嗣宗[籍]之類,或故作神語,以亂其辭。唐人如[李]太白之豪,[杜]少陵之雄,龍標[王昌齡]之逸,昌穀[李賀]之奇,及元[稹]、白[居易]、張[籍]、王[建]之樂府,亦往往多神到機到之語。即宋世名家之詩,亦皆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雲通。蓋必可與言機,可與用神,而後極詩之能事。

這是曾國藩論詩的"機神"的一段重要文字。"機神"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心理學家與文藝家所說的"通感"。詩文如無機無神,則難登高雅之堂,甚至會走向俗不可耐一路。《文心雕龍》要求詩文做到"神與物遊"、"神用象通",曾國藩認為"機到神到"方為"極詩之能事",二者相繼相承,都是說的詩文的最吃緊處;隻有如此,詩文方可"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雲通"。王若虛《滹南詩話》雲:"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製不一,要皆出於自得。"詩若是到了"機到神到"的佳境,自然早不是貌似於人,而是心即自得了。

再次,讀詩,學詩,曾國藩強調傳統的朗誦與吟詠的方法。詩以聲調作為自己的基本特征。詩與散文的漢界楚河,就在"聲調"二字上,何況好的散文還講究琅琅上口的聲調呢?不講究聲調的詩,沒有多大的生命力,這已是為詩史所證明了的。所以,學詩要"高聲朗誦","密詠恬吟",作詩要"新詩改罷自長吟","煆詩未就且長吟"。曾國藩雖是發前人之已發,但確是認識深刻。

理 情 交 融

情是詩之魂;詩是情之本。情、理、事(包括景),是詩的三大支柱。但它們不是鼎足而立,惟情為主柱,即使是以敘事為主的敘事詩,也須融之以情,以說理為主的說理詩,也應動之以情,故曰詩與情俱在。《詩大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正是說的情在詩中的中心地位。

曾國藩是重視詩情的,他說:"詩文以積久勃發為佳,無取乎強索。"積久者何?勃發者何?可能是理,也可能是情。以理勝者與以情勝者各有優長,也各有缺陷,這是曆代詩文所表現出的事實。然而,含理既富、情感又深的詩文,也代代有之。理與情,從來不處於互不相容的地步。

但是,人們在詩文中,尤其是在詩中處理好理與情的關係,常是頗費周章的。曾國藩寫道:

凡作詩文,有情極真摯,不得不一傾吐之時。然必須平日積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達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文成之後無鬱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也。若平日蘊釀不深,則雖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適之,不得不臨時尋思義理;義理非一時所可取辦,則不得不求工於字句,至於雕飾字句,則巧言取悅,作偽日拙。所謂修詞立誠者,蕩然失其本旨矣。以後真情激發之時,則必視胸中義理何如,如取如攜,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須臨時取辦,則不如不作,作則必巧偽媚人矣。

這段話的重點是要求詩人"平日讀書積理",隻有積理富,才能抒發"胸中至真至正之情";否則,便可能失其本旨。概括地說,寫詩,須以義理駕馭詩情,求詩情吻合義理。這正是北宋道學家邵雍要求作詩發乎情而止於禮義的觀點的翻版。平心而論,曾國藩所講求的義理之學,陳腐無用,已為時代所棄。然而,以理馭情,求情合理的作詩(也包括作文)準則,中外古今,誰曰不然?關鍵是,理指的是什麼理。在曾國藩看來,符合統治者意誌的理,稱為正道;違背統治者意誌的理,稱為逆理,如此而已。

以理馭情,求情合理,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另一方麵,寫詩,不能以理代情,更不能有理無情。曾國藩對這"另一方麵"似乎沒有認識到,至少是在實踐中沒有處理好。他的詩作,特別是五古,十之七八是敘事說理,缺乏"至真至正之情"的傾瀉,味若嚼蠟。至於以議論入詩的《忮求詩》,類似格言,類似家訓,更無足論。但集中亦偶有情韻較佳之作,如"冉冉南山竹,柯葉互檀欒。上有一片雲,下有九畹蘭。清風相戛擊,虛碧鳴秋寒"之類。

關於情和文的關係,曾國藩認為,情文可以互生:有某種激情,便應該也可能找到表現這種激情的語言文字;而語言文字形於妙筆之下,又可能引發出某種新的激情。這種"循環互發"的過程,便是詩人的艱苦創作過程,也是詩作妙筆生花的過程。

"情文互生"說,可以破那些情不由衷,而石乞石乞於章句的愚蠢作法。"情文互生"說,幾乎在向人們宣布,無油然而生之情,而求字句之工,此路不通!當然,這不意味著曾國藩不講求辭麗句工。他同時也要求詩文的字句珠圓玉潤、雅潔藻麗。曾國藩不但講求詩的句法,而且講求詩的章法。如評論杜詩句法說:"閱杜詩五古。古人妙處,隻是造句之法變幻無窮,故終身無一複句,猶之《毛詩》無相襲之調也。""溫杜詩五古,愛其句法瘦勁變化,通於古文造句之法。"又評論杜詩的章法說:"溫杜詩五古,觀其筆陣,伸縮吐茹之際,絕似《史記》。"他自己寫的一些組詩,最多的達十六首,也章法儼然,既有總體構思,渾然一體,又分別獨立成章,各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