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揭皮蝕骨
裴歡這一趟回去,走的是蘭坊的西邊,那裏早先曾經被老會長徹底廢置,後來華先生單獨叫人打理用作裴熙療養的地方,所以一整片林地非常完整,並不通車。
司機隻能把車停在林子外,裴歡必須步行進去。
她下了車,眼看這樹林一如當年,午後的陽光明媚,林子裏依舊幽邃,透著一股清涼,蟬鳴在耳,明明是蘭坊的地方,卻又顯得與世隔絕。人在林子之外看不清盡頭的院落,除了樹影再無其他,這西苑就顯得和這座城市乃至這條街都沒有瓜葛,幹淨到讓人想不到危險。
可惜舉世皆濁,越是幹淨的地方,越生古怪。
裴歡盯著這片自小見過的樹林,心底突然就生出了幾分凜然。她還真就不信了,不管是誰,兩次三番在背後找上門來,而她從來沒學過什麼縮頭縮腦的道理,今天就要來看看,到底是誰還敢盯著他們一家不放。
她安排司機停在原地等她出來,很快就走了進去。
林子太大,隻有一條能走人的平坦小路,日子久了,幾乎沒有人經過,草木盛大,所以路上的石頭墊腳也隻能勉強分辨。裴歡必須特別留心看著腳下,走了很長時間,才見到西苑的屋簷。
這一路都很安靜,林子裏偶然有些小動物的叫聲,也不知道是什麼,直到她走得近了,才聽見一聲貓叫,抬眼看見屋簷上站了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貓,圓圓的臉,一看就知道歲數不大,因為臨著風,倒也憑空顯得十分威風。
她過去也養過類似的貓,連花色都差不多,蘭坊都是接地氣的宅子,許多小動物都是散著養,不知道是誰家喂的,又或許隻是路過,最後她養著養著,跑了也就跑了。
但姐姐似乎總是喜歡貓,她不停地畫,如今自己出來住,也留了一隻。
裴歡就這麼站著,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想開了,林子裏這條路走得實在太累,她還有心思招呼那隻小貓,叫它下來想摸摸它,可惜貓不像狗,實在沒有什麼服從性,她仰頭逗了半天,那貓也不肯下來。
直到身後的長廊下忽然有人說話,對方輕輕叫了一聲,那小貓就猛地跳了下來,四肢修長矯健,落地就奔著裴歡的身後跑了過去。
她轉身去看,是裴熙出來了。
她彎腰抱起貓,在長廊下看過來,一見來的人是裴歡,動動嘴角衝她笑。裴熙並不常見人,臉上鮮少有什麼表情,於是就連這笑意都有些生硬,但裴歡仔細看她的眼神,顯然姐姐的思緒仍舊是清楚的。
裴歡發現她還穿著那條過分長的黑底裙子,上邊繡著的花在陰涼處看過去顯得色澤格外濃鬱。她突然想起那天裴熙從他們家回蘭坊的時候,撿起來的那個陶罐,上邊的顏色和這花紋竟然是一樣的紅。
她壓下心裏隱隱湧上來的不安,放鬆了口氣,和姐姐打招呼,說很久沒來看看她了,給她送點東西過來。
裴熙點點頭,摸著那隻貓說:“不用給我買什麼衣服了,我就穿這條裙子挺好的。”說著說著她還笑了,又轉身向裏走,接了一句:“這是婼姐送給我的。”
裴歡聽得心裏難受,童年在暄園的陰影給姐姐留下太深的印象,如今對方醒是醒了,認識他們了,卻也因此對韓婼念念不忘。
她看見裴熙往院子裏邊走了,還回頭叫她,讓她跟著一起進去。裴歡當下什麼也沒想,跟著姐姐就走進了西苑。
這一進去,裴歡才發現院子裏全是人。
四下的拐角,房間門邊,甚至就連花樹後也都是人影,和剛才她們相見的地方隻隔了半邊月洞門,竟然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她知道出事了,但怎麼想都沒想到會在這麼偏僻的西苑,這下她什麼都看見了,反倒心裏踏實下來。
姐姐還在前邊走,裴歡索性跟上去,喊了她兩聲。裴熙回頭,表情忽然很是溫柔,輕輕和她說:“別怕,跟我進來。”
裴歡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是真的有些怕裴熙,怕她自己的親姐姐。
此時此刻,她根本沒有選擇,如芒在背,清清楚楚感覺到四下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隻能跟著裴熙一路走,徑直走到了西苑裏的正廳。
廳裏一進去反倒簡單很多,四下陰涼。
裴熙依舊抱著那隻貓,好像真的隻是在招呼客人一樣,拉著她進去,又把門關上,還跟她說:“坐吧,我自己回來住了,不像你在家那麼講究,都是隨便湊合的。”
一張大餐桌是用作吃飯用的,其餘的陳設都簡單,隻是除了她們姐妹兩個人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裴歡一進來就看到了她,從第一眼開始,她就像在迷局裏混沌的人突然被紮醒,什麼都明白了。從頭到尾,從清明開始,每件事全部清晰地串起來,起承轉合,像一張浸水的畫,畫得再好,幹透了之後也一樣皺巴巴的讓人生厭。
坐著的人是徐慧晴,對方心情似乎很好,坐在桌旁拿著一堆照片,一張一張地翻,拍的都是裴熙的日常生活。
這就是那個讓裴歡仍有同情,眼看對方門都不敢出,孩子病了也無法治,於是施以援手的嫂子。徐慧晴可真是演了一出精彩的好戲,她從丈夫死後就發了願,拿自己和孩子,再加上陳家留下二十年的秘密賭這一場,騙一個周全。
她還是淒淒慘慘的模樣,頭發胡亂梳著,人也瘦,好像隻剩下最後這層皮,揭開了就是森森的骨。如果不看臉,裴歡覺得她隨時都能哭出來抱著自己訴苦,但此時此刻,徐慧晴臉上的表情卻像換了一個人,她看見裴歡進來,就像見到了什麼分外滿意的禮物,恨不得要把裴歡活活吞下去才安心。
“收到我給你發的照片了?喜歡哪張?我還幫你拍了很多,都是你姐姐。”徐慧晴一邊說一邊把桌子上的照片推過來,似乎很是抱歉的樣子,“你們讓會長照顧西苑,正好,我那個小叔子心最軟,華先生一發話,他哪敢不聽,立馬派了陳家的親戚來照顧她,隻不過剛剛好,都是阿峰過去的人,我吩咐兩句,就拿到了一堆照片。”
裴歡看也不看,到了這種時候,人各有所求,無可厚非,但徐慧晴裝苦賣慘,還拿自己兒子來博同情的手段她實在不齒,所以她要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我大哥顧念舊日兄弟情分,一直沒動過陳家人,當年是陳峰自己非要奪權,害得我大哥發病,後來陳峰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和別人無關。我大哥冒著那麼大危險做手術,此後所有的事,我從來沒怪到你頭上,還肯叫你一聲嫂子。徐慧晴,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那女人還是套著那件起球的單薄針織衫,一直躬背而坐,從她丈夫陳峰死後,她就被迫多年壓抑自己,把一出叛徒遺孀的苦情戲份演得過於投入,以至於深入骨髓,連如今陰謀得逞的時候都忘了自己該如何囂張,隻記得狠著一雙眼,一把將桌上的照片都推到了地上,指著裴歡說:“我的良心?華夫人,你問問自己,問問你姐姐!在這條街上你們誰有資格說良心!”
陳家人救了華紹亭,老會長認他當養子,把他一個孱弱病危的少年人一手捧成了日後的華先生,而他給了什麼回報?他害死陳峰,壓製朽院二十年,清明的時候,連一炷香都不肯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