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雍容天下
“海蚌體內分泌珍珠質,蚌殼內封閉環境,是一處天然療傷之地。以蚌殼為屏障,蚌肉為養料,珍珠質作修複,數月後,傷口自然痊愈,肌膚重生,愈加細膩。墜海竟能落入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再生環境,可謂奇跡,也興許是天佑。大概前半生的好運都積攢到這一回了。”
柳牧雲這樣分析道。
此刻我正站在淺灘,望著碣石上坐看海潮的海生,他脖子上掛著一枚平安扣。
多年前,我還是個癡頑太子時,在廣化寺外的街邊夜市,向皇叔借錢淘了兩枚平安扣,因此一枚送了皇叔,而另一枚,我拿去討好獨自在寺裏看經書的少傅。
我並不知道,他會一直隨身戴著。
明明那個時候,他那麼討厭那個傻太子,因為她,牽累了他的一段歲月。
如果一生的伏筆都在當年埋下,我要以怎樣感恩的心來酬謝今生?
他如一尊石像,雕刻在碣石之上,迷惘而堅定。重生的細膩肌膚因風吹日曬而變得粗糲,又因穿著簡陋隨意,墨發散散亂亂,褪去了柔弱書卷氣。
散發、布衣與海風相融,仿佛真自海中生。海風席卷,又怕他會隨時不見。
想到此,節操什麼的都丟一邊,我再度爬上了碣石。
“你,願不願做我夫君?”我將自己切入他發呆的視線中。
“啊?”他呆呆的,“你不是有夫君麼?而且,我也有娘子。”
“我夫君不見了,你娘子也不見了,所以我做你娘子,你做我夫君,怎樣?”我提出完美的解決方案。
“……”他沉默了片刻,忍無可忍,“哪有這樣的?!你死心吧!我們不合適!我是不會答應你的!”
就這樣,我被拒絕了。
眾人聽完我被拒絕的過程,一個個發表看法。
柳牧雲:“你未免太簡單粗暴,要知道,他這時就跟塊石頭一樣頑固,要軟化才行。”
蕭傳玉:“要嬌羞,不要流氓。”
我不滿:“不是你說要強上麼?”
蕭傳玉:“先嬌羞,再強上,哪裏矛盾?”
我去而複返:“那怎麼才是嬌羞?”
“……”他們覺得這個建議難度太大,“還是打暈了拖走吧!”
我當然不允許再對他造成任何人身傷害,所以我努力醞釀了一下嬌羞,又跑去了碣石灘。
“你怎麼又來了?另外,你這表情是吃到了什麼非人類的食物?”他對我的嬌羞如此解讀道。
我放棄了,吭哧爬上碣石:“我知道你娘子在哪裏。”
他狐疑看著我:“……在哪裏?”
“在你腿上。”我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錯愕,在他動手推我之前,我傾身攬住他脖子,臉貼近,嗅著他脖頸間的海水氣息:“你不叫海生,你叫薑冕,薑羨之,是我的夫君。”
他震驚了:“……薑冕,薑羨之?”在我如膠似漆攀附下,他身體僵硬地一動不動,“你是我娘子?那你給我生的孩子在哪裏?”
竟然要人證!
我僵了一下:“……還、還沒有。”氣弱。
“所以你是想騙取我的身心?”他以看透了我這個女流氓的神情打量我。
“……”事實上目前隻打算騙取他的肉身。
“既然你已經被我無情地揭穿了,為什麼還不從我腿上下去?”他語氣嚴肅,邏輯嚴謹。
“因為我在重新想其他辦法。”我低頭沉吟。
“放棄吧!我是不會……”
他的無情拒絕無法出聲,我以唇舌堵了他的嘴,他不知是被嚇到還是忘得徹底,不知反抗也不會迎合,任我胡作非為。將我的氣息與存在感滿滿地灌輸給他,強勢占據他的空白記憶,將我所學,盡皆施展。
木頭一樣的人在我的施展之下,漸漸呼吸不過來,臉頰耳根發燙,手忙腳亂將我推開:“你是海妖?要吃我?”
一股巨大的挫敗感覆蓋了我,一朝失憶,純如赤子,這還怎麼下手?
然而,我低頭,望著他推我的落手之地,隨呼吸錯落起伏……
他跟著看過來,認真打量了一下,由衷感慨:“你好胖呀!”
隨即,他臉上就多了一個五指印。
碣石背後有抽氣聲與議論聲。
“不是說不讓打麼……”
“別人不讓打,陛下自己可以打……”
“何況,擋不住他自己作死呀……”
種種計劃宣告失敗後,我們決定在阿仙家住下來。
理由則由蕭傳玉提供:我們是京城來的客商,打算收購幾船海魚,通過運河,將海魚售往京師。
作為回報阿仙的招待,蕭傳玉慷慨解囊,阿仙從而十分樂意為我們提供住所,好在她家尚有存放漁具的屋子可以清理出來。
海邊謀生,漁具齊全,秉著現有工具不用白不用的原則,大家的日子便過成了出海捕魚打撈海貨的日常,徹底扮演了海貨客商的角色。
大內護衛成了船夫,戶部尚書成了漁民,太醫令成了鄉野郎中。
出海一回,短則四五日,長則十天半月。頭一回登上海船,新鮮勁蓋過一切,為著我的安全考慮,柳牧雲堅持招募了七八名有經驗的船夫掌舵。海船並不如何雄偉,不過是向漁民們租的一艘尋尋常常漁船,但當海船離岸,駛向蔚藍大海,眾人隻有這一處立足之地,便又覺得它的不凡。
薑冕似乎有些畏海,雖然他每天都眺望大海,卻不願涉身海洋,且對我們這幫陌生人並不信任,所以隻在碣石上目送我們的船隻,視線掃到我身上時,警惕地盯我一眼,再挪開。
“他究竟是在畏懼大海呢,還是畏懼你呢?”甲板上,柳牧雲站到我身邊,望向漸漸遠去的某人身影。
“大概都有吧。”我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他在念我不成?”
“這幾日他看我們準備出海,發呆的時間倒是少了。”
“興許是鬧不清我們究竟要幹什麼,有陌生人在,不大方便他發呆。”
“我倒是第一次見陛下這麼有耐心,對一個人。”
海灘的碣石已化作遠遠的一個點,我收回視線,轉身放眼前方海與天。茫茫一片海洋,置身其間,人類何其渺小,而這海天,大千世界,兩個人之間的牽絆,究竟是深還是淺,是堅韌還是脆弱。
出海的頭幾日,還有一股新鮮勁,然而很快就覺得寂寞,漫無邊際的海,捕不完的魚,船隻仿佛一座孤島,斬斷一切與外界的牽連,寂寞如荒草在心間蔓延。
有經驗的漁民對此早已習慣,我們一行人卻是沒有抵抗寂寞的心理承受力,護衛們都眼神呆滯了。
“出海多久了究竟?”戶部尚書蕭傳玉也眼神發直了,看海魚也沒了熱情。
“七天。”柳牧雲畢竟是太醫,會自我調節,此刻正單獨對我進行心理治療,不斷撫平我翹起的一頭呆毛,“陛下感覺好點麼?”
我眼神呆滯:“太醫哥哥,我看到了一座海市蜃樓,應該有賣鹵煮吃……”
“……”柳牧雲當即對船艙外吩咐,“收網!返航!”
又用了兩日,漁船才駛入近海,日落時分已能望見海灘。眾人走上甲板,望到熟悉的人類環境,各種海上綜合症不治自愈。
漁船靠岸,漁民幫著卸海貨,柳牧雲和蕭傳玉扶我下船,踩上海灘猶覺得地麵在搖晃。他們兩人忽然停步,看向前方。我倚靠著兩人,幾不能行,見狀也隻能停步:“怎麼?”
我一抬頭,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影,鬼鬼祟祟,悄悄看向我們這邊。向晚的海風吹起那人烏發,暴露了其行跡,他藏身碣石暗影裏許久,才慢吞吞走出來,並非走向我們身後的漁船。
出海前他眼中的警惕好像消去了不少,換了另一種色彩。走到近前,我們才發現他手中提著一物,驀地,以拋物線向我投來。
凶器?
柳牧雲、蕭傳玉、我三人一同這般想。
兩人一左一右上前來護,無奈動作太過一致,彼此給撞了出去,那“凶器”便劃著拋物線從兩人中間飛過,直襲向我。
我兩手接住,正砸入懷裏,衝力帶得我跌坐沙灘,低頭定睛一看——
一隻菜瓜!
扔完凶器,他扭頭就要跑,卻見我被砸倒,又止步,猶豫地望著我。
“我去卸魚。”柳牧雲往海船上去了。
“我去算賬。”蕭傳玉往漁民堆裏去了。
當時我就抱著菜瓜啃了,海上沒有新鮮蔬果,暌違數日的一隻滾圓菜瓜比幻境中的鹵煮還要美味!薑冕遲疑著走到我身邊時,一腳踩上瓜皮,將正要起身的我重新撲到沙灘上……
投我以菜瓜,報之以瓜皮。
所以說,不能亂丟瓜果砸人,也不能隨地亂扔垃圾……
尚未走遠的兩人——
“果真是小別勝新婚,這麼急迫?”
“我就知道這混賬在裝純!”
然而真相是殘酷的——
“你、你怎麼可以亂扔瓜皮!把人滑倒了怎麼辦?不對,已經滑倒了怎麼辦?”他嚴詞控訴。
“誰讓你拿這麼圓的菜瓜扔我!”
“你們出海九天,一定沒有果蔬,我挑了許久挑的最大一隻……”語氣略委屈。
“就算是這樣,你不覺得你的手這樣摸來摸去會造成一個後果麼?”
“可我覺得你這裏好像比出海前瘦了點……”無比坦誠。
於是,他臉上又多了個五指印。
在海邊逗留了一月有餘,東海驛站送來了加急書信。太上皇與皇太夫欲將權柄全權交托,以便他們二人巡視北府。東海這邊早送了書信回京,告之鳳君下落,所以兩人便迫不及待招我們回京,以便他們離京逍遙。
我私心並不願意倉促帶薑冕回京,畢竟他的認知記憶裏,還一無所有。所以我是打算陪他在海邊多呆些時日,尋找他這半年間的過往痕跡。
這一月來,終於使得他打消了對我的忌憚和顧慮,不再覺得我是個危險而覬覦他的家夥,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京中書信一封急過一封,仿佛十萬火急。
“你們要走了?”飯桌上,阿仙仿佛不習慣,有些依依不舍問。
“我們夫人家中急信相催,不得不早些啟程返京。”蕭傳玉一麵作答,一麵也不忘自己的計劃,“這些海魚,也不能再擱置,需盡早販入京中。”
“爹爹?”小寶嘴饞,奈何喂他吃飯的便宜爹爹正走神,筷子夾著魚塊險要掉地上。
小寶的便宜爹爹被喚醒,卻依舊忘了顧及小寶,反而低聲問:“京城……很遠吧?”
蕭傳玉塞了一筷子菜進嘴裏:“相當遠。”
“那還會來海邊麼……”
“應該不會。”
“你們夫人家是大戶人家?”
“相當大戶。”
“夫姓是?”
“我們府上夫人當家,穆氏,夫婿是入贅來的。”
他又忐忑問:“穆夫人不是未亡人?”原來他以為我是寡婦,不過我一直表示自己夫君不見了,也確實會造成這樣的理解。
桌子另一頭,柳牧雲陰陽怪氣道:“穆家府上贅婿原本生死不明,我們都當他死了,隻不過夫人不願承認,後來發現那家夥不僅沒死,還離家遠遠的,跟別的女人過日子,活得新鮮得很,連孩子都養了!”
他呆呆地聽,很震驚,繼而氣憤:“竟有這樣的!”
柳牧雲淡淡地喝了口湯:“你覺得我們夫人那夫君如何?”
“禽獸不如!”他氣憤難平。
“奈何,夫人心係此渣,日夜空等,虛擲年華,甘願等他浪子回頭。”
他又呆了片刻:“……不會跟那人和離?”
“不會。”
啪,魚塊終於是掉地上了,小寶哇哇大哭。
他的便宜爹爹也不哄他,起身就出門了。
我瞪向桌邊兩人,兩人表示事實就是這樣,他們是無辜的。
豈止無辜,明明就是有意誤導,故意為之,幸災樂禍!
我追了出去。
不出所料,又跑到碣石灘去了。
月光下,一個人孤零零坐在一塊碣石上,衣衫尤顯單薄。我不顧飯沒吃飽,吭哧吭哧爬上去,幾日前他還能拉我一把,願意讓我跟在他身邊看海,而此刻,他知道有人跟來,但是不回頭。
我走到他身後,他長發束得淩亂,隨海風吹拂,拂到我臉上。我半跪下來,能夠到他頭頂,給他解了束發,用袖中發梳替他一點點打理。他原本僵固的身軀慢慢融化,不再倔著頭,會配合我的梳子。
發梳從發根梳到發尾,烏黑如緞的青絲握在手心,冰涼的,我將臉埋進去,嗅到海水的味道,以及,那日日夜夜縈繞鼻端的淡淡梨花香……
“為什麼要給我梳頭?你的夫君不會生氣嗎?”事實上,他自己在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