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在老先生的信裏
他的小虞兒一直陪在他身邊
日日清早喚他起床
五月樹下為他煮酒
他們白發蒼蒼滿麵皺紋
老年互相攙扶,一起給早戀的孫女挑選新婚禮物……
第一封信
阿虞:
你心中有條煙雨長廊,它不在江南,它在這裏,它在阿虞故鄉的小鎮。
這裏三麵環山,一麵環水,天空永遠碧藍如洗。山上終日白霧繚繞,雨過天晴時,站在房間的窗口朝遠方看去,屋子沒有了屋頂,青山仿若白了頭,我總恍惚置身於仙境中。
慶幸我的阿虞此番心血來潮,讓我們得已回到此處,我們都曾在這裏度過一些好的壞的歲月。
如今故地重遊,曾經住過的房子都已經不在了,牆角長了雜草和青苔,可是有些痕跡無法抹去。
我愛此處的隱靜幽寂,心曠神怡,不願再回到熱鬧都市。
“我們以後就在這裏住下來可好?”我問身旁靜默不語的你。
原以為你會如常應允,從前總是這樣,家裏事事都由著我拿主意,你總是低眉順眼地聽,我再無理取鬧的時候,你也會點頭說好的,或者索性不作聲。可是這次你說:“不好。”
我為我的阿虞的進步感到驚喜,但也心生疑惑:“為何不好?”
你於我身畔,靜靜站立,回答說:“獨居不好,孩子們會為我們擔心的。”
你看你總是這樣,操心別人多過自己。
第一次見到你,便是在這裏。
那時的你還隻有十七歲,阿虞,我對你最深的印象是你的頭簾,它有一點兒天生的自然卷,像小動物一樣。
你素顏梳一根辮子,眼睛黝黑發亮,穿一件格子旗袍,樸素得像個真正的鄉下姑娘。
可是,你的父親是一位知名學者,也是我的恩師。他說這裏清靜,適合寫作和做學問。
可是我的心裏不清靜,因為恩師對我的不理解。
彼時,我深愛一個姑娘,她有一個動人的名字,叫白海棠,她不愛穿旗袍,也不素顏,而是穿白的紅的繁複的洋裝,身段婀娜,在舞池裏跳舞,豔驚四方。
對不起,我後來這樣和你形容她,如今想來,你當時的心情一定頗為複雜。
所有男人都願意為白海棠一擲千金。可她不喜歡,她是一個特別有脾性的女人,眼光也獨到。
她說她喜歡我這樣有書卷氣的男人,不像外麵那些西裝革履滿身銅臭的大老粗。
我們相愛時,少年意氣,不想隱瞞心事,這段愛情很快就在上流社會和文學圈傳開了。
被衝昏了頭腦的我,不管有人哭,有人笑,隻覺前所未有的快樂,也以為我們會有一個好結果。
恩師虞煥一直看重我,得知此事後卻是極不讚同的,他怒斥:“你要為一個舞女瘋到什麼時候。”
我昂頭:“我要娶她。”
這句話把虞煥氣得發抖。
他找了個理由將我丟到這座小鎮,實際上是讓我在一個遠離海棠的地方,自我反省。
第二封信
阿虞:
昨日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們支著柴火在小河邊烤螃蟹,你把烤得噴香的蟹肉用一層牛皮紙仔仔細細地包好,默默地遞給我。
即使在夢裏,你的麵容依舊溫柔,剪瞳雙目映著熊熊火光,黑亮黑亮的。
清早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分享夢中的內容。
你正在往窗口的花瓶裏插花。
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你在,家裏總是窗明幾淨,茶壺裏有溫熱的茶,花瓶裏有鮮豔的花。任誰都說你配得起“溫良賢淑”這幾個字,在你麵前,我的大男子主義常常顯山露水。
此刻你笑意盈盈,對我解說夢境:“夢見螃蟹是吉兆,主百病消散。”
我勾起嘴角,想起另外一件事,記得你最喜歡吃螃蟹。
小鎮有一條河,在我終日無所事事想念海棠的日子裏,你就帶我到那裏,告訴我說河裏的石頭下麵有螃蟹。
我雖表麵溫文,但骨子裏是個自命清高的人,有一股子文人的傲氣,對你並不怎麼搭理。
你就捉起衣袖,把手探進水裏,在石頭下摸了好久,倒真的摸出一隻螃蟹舉到我麵前。
那是你為數不多的不淑女的時候,河水流啊流,把石頭的每一塊棱角都磨得光亮圓潤,你咧著嘴,笑容在明晃晃的陽光下,你像舉著寶物一樣,說:“師哥,你快看。”
那螃蟹是青色的,四腿在在你手中掙紮著,有點兒猙獰,你的話音剛落,我就揚手朝你一揮。
這一揮,讓你一個重心不穩,撲通一聲掉進了河裏。
八月的河水已經有了微微的涼意,整個人浸在水裏還是冷的。
我再不待見你,但也怕你淹死。不得已踩在石頭上,想把你拉上岸來,哪知那石頭太滑,我伸出的手還沒來得及抓到你,自己就跟著掉進了水裏。
是你把我救出來的。
我早該想到,你自小在河邊長大,遊泳對你來說隻是簡單不過的運動。
我嗆了水,頭發和衣服也全都濕透了,冷得不行,懊惱地對同樣全身濕透的你說:“虞夏,請你下次離我遠一點兒。”
你低下頭,有點兒自然卷的頭簾濕答答的,水一滴一滴從你的額頭上掉下來,你看著自己的鞋子,慢慢地說:“好。”
晚上,我意外地吃到了一碗好吃的蟹腳麵。
是婆婆做的,她說:“這些螃蟹是小夏在河裏親手捉的。”
我一愣,她又說:“這孩子,太貪吃了,這不,為了捉這些螃蟹,天黑才回來,全身都沒有一處有幹紗了。”
我意識到自己在河邊對你的話有些說重了,但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過了一陣子,我實在受不了小鎮冗乏的生活了,我給海棠寫的信也一直杳無音信,心中焦急,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回一趟上海,一天也不能拖了。
可是這個決定麵臨了一個實際問題——我手頭上的錢並不夠回到上海的車票。
若是去找婆婆借錢,我是定然拉不下麵子的。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你走進了我的視線。
一個念頭飛快地浮上我的腦海,我想也許你可以幫我。
第三封信
阿虞:
年輕時,也是喜歡熱鬧的,老了一些後,反倒越來越享受清靜。
不像阿虞你,除了捉到螃蟹時對我咧嘴笑過一次,其他時候永遠都是靜的。
阿虞,我曾和你說過一句話,在每一個滿天星鬥的夜晚,千家萬戶的窗口都亮著燈的時候,我感到很孤獨。
那是我第一次向你說起我的心事和困擾。
黑暗中,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你好像聽懂了,你還對我說了一串動情的話。
你說:“我知道你不屬於這裏,你和我父親一樣,是有遠大前程和抱負的人。師哥,你回去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
“那你願意幫我嗎?”
“嗯。”
…………
得助於你,次日,我便瞞著你的父親虞煥先生回到了上海。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你當時把自己存了好久的壓歲錢都塞到了我手。
年輕時,我隻願為理想,為自由,為愛情對抗世界,老了後,才知道那些讓我們可以拋卻一切去追逐的,並不是純粹的理想,純粹的自由,以及純粹的愛情。
最純粹的愛情不是你站在陽光下時,那人像影子般將你追逐。
而是風雨裏,與你同舟。
一生無怨無悔。
我找到了白海棠,可她已經對我不同了。
她說:“薛冬陽,你不是消失了嗎?還回來做什麼?”
“我想你。”
“是嗎?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心中自責,以為她氣我不告而別,越發對她好。
我用稿費給她買花戴,送她漂亮珠寶。
她卻說:“你這個有點兒太土了吧。”
…………眾人皆笑。
不久以後,我終於察覺出了不對。
苦悶之下托了朋友去打聽,方知我不在的那段時間,白海棠迅速地結識了一個洋人,那人讓她揮金如土,過上了真正上流社會的生活。
我哪裏甘心,守在她回家的路口,親眼看著那個人整理著衣衫從她家出來時,失去了理智,掄圓了胳膊就撲上去。
那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家夥,長著一張大馬一樣長的臉。
我不相信海棠會看上這麼一個人。
那一晚,我鼻青臉腫,失了紳士風度,拍著白海棠家的門,那門一直沒有開。
我跑到酒店門口買了很多酒,躺在她家門口,等著她出來給我一個解釋。
她真的來了。
把我的手臂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將我帶回了家。
當我被帶到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筋疲力盡,我喜歡她這樣柔弱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咄咄逼人,酒勁上頭的我一把將她推倒在沙發上,退盡了她的衣衫,像一隻巨鳥一樣喘息著匍匐在她身上。
阿虞,我犯錯了,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你和你眼角的淚痕,我就知道我犯錯了。
根本沒有什麼白海棠,是我把你當成了她。
可你是什麼時候來上海的?
第四封信
虞虞:
一樹銀花,滿園香雪。
你親手栽種的那株玉蘭樹又開花了,你總念著玉蘭開花的時候,春天就來了,冰雪也都消融了。
到了五月,你坐在玉蘭樹下煮酒,是我最喜歡喝的青梅酒。
青梅剛從樹上采摘下來,上麵還掛著露水,看著有點兒酸酸的,還有杏仁和冰糖都用小瓶仔細地裝著,米酒一定要親手釀製,盛酒的容器是你從小鎮的集市上買來的,上麵也開著一朵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