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張船票
港口,偏北風。
一個纖弱的女孩拖著二十八寸的超大行李箱急匆匆地前行,在開闊的場景裏被襯托得更加瘦小。
停在港口的白色巨船,無論從哪個方位望過去都看得到它的身影。但是,它太長太高太寬,大得各個角度都看不完整,尤其是船身上印著的寶藍色船名,一會兒被岸上高高疊放的集裝箱擋住一個字母,一會兒又被海上的其他船隻擋住半邊,始終神秘地半遮麵。
因此,女孩一直微仰著頭盯住它,如同誇父追日一樣熱切地朝它跑去。
其實,對於船的資料,她早已爛熟於心。有個人滿懷期待地對她講了沒有一百遍,也有七八十遍,而她自己大概也默默地溫習了上百次。
這是艘載客郵輪,名叫“Planet”,音同“普蘭尼特”,是行星的意思。我們生活的地球就是一顆行星,而普蘭尼特號郵輪計劃的航線是用一百天完成環球航行的壯舉,橫跨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到訪二十餘個國家及地區,從世界的這端到那端,在地球上繞一個完整的圓圈。
是的,她即將要登上的不是一艘普通的船,不是湖濱公園裏戲水泛舟的彩色塑料船,也不是江南小河上的搖槳烏篷船,她要登上的船因為體積大,去不了小湖小河這樣的淺水區,隻能在汪洋大海上破浪前行。
普蘭尼特號長三百一十五米,寬三十七米,一共十六層,足以載客兩千八百人,重十二萬噸。這些數據聽上去沒有實際概念。隻有當她站在它麵前,與之對比渺小得如同撼大樹的蚍蜉,她才倒吸一口涼氣,清楚地明白它的尺寸到底有多麼驚人。
女孩抓緊了行李箱的拉杆,粉白的指甲掐著手心,各種矛盾的情緒湧上來,膽怯又憧憬,心中像住著一隻安穩萬事足的井底之蛙,又像有一隻羚羊對著懸崖深壑,躍躍欲試地想要衝鋒飛渡。
這不是一場夢,她是真的真的真的要環遊世界了。
“Is it huge?(它很大是嗎?)”一個棕發碧眼的外國船員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語氣驕傲。
送行的人皆已在港口入口處止步,長途郵輪旅行極少單身客,在成雙成對或者舉家出遊的乘客中,她孤身一人出現在此,確實顯得有些突兀。
麵對熱情的船員,她點了點頭表示讚同,但身體卻是後退了半步,還差點被自己的行李箱絆倒。
船員繼續用英語問她聽得懂他說的話嗎?她還是點頭,又問她辦了登船手續沒有,她搖頭,卻還是緊咬著嘴唇不出聲。
船員見她如此局促不安,立刻衝一旁招招手,聲如洪鍾:“Han, I need you!(韓,我需要你!)”
岸邊有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迎客大廳,足有數百平方米的空間,分門別類地劃出各種功能區,裏麵正有條不紊地排隊進行托運、安檢、登記等一係列登船準備工作。因為此刻離出發時間已經很近了,隊伍裏沒剩多少人。
帳篷裏,一個穿著白色航海製服的男人聞聲而出。隔著一段距離看,海風吹著他的衣衫貼緊身體,顯示出倒三角的身材線條,相較於檢票處其他排隊的女性大大方方地欣賞,她卻看了一眼就急急垂下頭,招架不住如此濃烈的雄性荷爾蒙。
這是國際港口,各國人都有。她從剛剛那一眼判斷,這個亞洲船員或許和自己一樣是中國人,長期被海風吹過的臉顯得剛毅無比,膚色如熟透的麥子,邁出的步子即便隨意也氣勢十足,應該是長期嚴酷的海洋生活賦予他的。
他一來,剛剛的船員就簡單地說明情況,這個女孩似乎聽不懂英語,隻能交給他了,然後船員一溜煙跑到其他崗位繼續忙著。
“你好,我是韓哲,你能聽懂中文嗎?”
韓哲有一米九的個子,在西方人中也算高,他的眼光向來像尺子一樣準,估摸眼前的女孩離一米六應該還差一厘米,現在她正以仰視以及立正的姿態聽他問話,僵硬地點了點頭,仍是沒有開口,但他感覺她不像是個啞巴。
“不用這麼拘謹。我不是警察,你也不是嫌疑人。相反,乘客算是我的最高級領導。”他笑一笑,嚴肅的麵部線條瞬時柔和不少,笑起來有些像和善的海豚。
接著,他請她出示一下船票。她極為配合地掏出船票交給他,兩頁紙都是英文的,上麵寫著女孩名字的拚音。
“許久安?”韓哲拚讀出來。
馬上是一場一百天的水上漂泊,在一艘無人相識的大船裏,此刻被人喚一聲名字,生性敏感的許久安略感安心,總算輕輕“嗯”了一聲。
韓哲擔心她會遇上語言障礙,開始向她介紹,船上一共有一千多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員,日常用語是英語。“畢竟大多數國人還沒養成郵輪出遊的習慣,倒是歐美地區早就流行這種旅行方式。所以船上歐美的客人占絕大多數,說英語的人較多。”
專心傾聽的許久安頭上戴著一頂保暖的帽子,對於已經是春天的三月份來說有些厚了,也許是女孩子的造型搭配。隻是海邊的風太狂,這頂帽子一直被海風刮得在頭上戴不穩,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她的帽子眼看就要隨風起飛,落入汪洋。
韓哲眼疾手快地抓住逃跑的帽子,順手幫她戴回去,再看她被吹起的發絲拍打著的蒼白麵容,一下子對這位同胞生起一絲憐意,多說了幾句:“如果你有什麼不懂的,可以隨時找我谘詢。現在大部分乘客都登船了,我手頭的事不多,幹脆帶你去辦登船手續吧。”
許久安極感動,可是她不好意思說其實自己聽得懂英語,隻是不敢多開口,便默認了他的好意。
先是托運行李箱,這些重物不用乘客自己搬上船,工作人員會統一送到對應客艙裏。類似的細節服務還有許多,比如船上的餐飲供應永遠不打烊,各類休閑活動排滿二十四小時。這樣的設計改變了一些人對郵輪的刻板印象,郵輪出遊不是一種既慢又枯燥的旅行方式,像坐牢一樣被困在海上,更不會像從前討生活的水手一樣辛苦度日。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郵輪像是海上的移動宮殿一樣,載著遊客慢慢地享受藍色時光,在海上狂歡,每抵達一個目的地又繼續在陸地上接力狂歡,如同作家海明威對巴黎的形容“一場流動的盛宴”。
接下來便是一身輕便地去辦手續。韓哲先向許久安確認了幾個問題,問她:“這裏起航後,下一站是台灣,之後就走出國門,將會經過很多個國家,你護照上的簽證申請好了嗎?”
護照是在國外證明身份的合法證件。而出國旅行還必須持有到訪國家的有效簽證,才被官方允許出入其國境。
許久安趕緊拿出護照,封麵有些皺,是她和父母在爭搶的過程中傷到了,這也是她為什麼來這麼晚的原因,此行隻有一個人支持她,並非家人。
她撫平封皮,一頁一頁地翻給韓哲看,配著小小的解說聲:“這是申根簽證(航線經過歐洲,大部分歐洲國家如意大利、希臘、冰島等均加入申根協定,認可申請人在簽證有效期內可在所有申根成員國之間自由旅行)……這是美國簽證……我知道郵輪還會經過埃及這些地方,但我聽說這類港口可以辦理落地簽證(不用提前申請,抵達目的國口岸後再申請),所以就沒辦。”她生怕自己因證件不足會被拒絕登船,額頭上沁出不少汗珠。
“我知道,你不用急,慢慢來,我隻是幫你確認一下……”韓哲看出她沒什麼旅行經驗,整個人精神緊繃,生怕出一點差錯,於是他放緩說話的速度,臉上滿是和煦的笑意。
“我第一次出國旅行,不,這甚至是我第一次離開我長大的城市。”許久安窘迫地解釋,聲音總算大起來了。
“那你有了一個很棒的開頭,”韓哲寬慰一句,接著問,“疫苗證書呢?為了健康安全起見,我們有規定登船前需要接種一些疫苗。”
“有!”她又翻出個小本本,反應也快了不少。
“還有,你選過賬單結算方式了嗎?”
“我的船票已經付過錢了,還要付什麼款嗎?”許久安嚇一跳,瞪大眼睛看著韓哲,門牙微微咬著下嘴唇,像一隻吃胡蘿卜時不小心噎著自己的傻兔子。她在心裏盤算著,她沒什麼錢,如果登船之後還有什麼大筆的額外支出,她也許不得不放棄登船。
“不是。船票已經包含了船上的食宿和服務小費,還有遊泳池、圖書館、戲院、健身房等免費場所的使用。除非是你自己想要去特殊餐廳、酒吧、商店等非免費場所消費,不然這一百天不會產生任何額外支出。但為了避免在船上臨時起意的消費不方便支付,所以一般會讓乘客提前選好賬單結算方式。如果你擔心我們不慎扣錯費用,可以隨時在客艙的電視係統後台查看賬單明細。”
“這樣啊……我準備了一張全幣信用卡,用這個結算吧。”許久安摸出一張信用卡,信任地交出來。她被他帶到櫃台前,一會交證件,一會看安檢鏡頭,一會簽字確認,手續繁多,她悄悄慶幸有韓哲帶著。
“給你添麻煩了。如果不是你,搞懂這些流程我都要花很長時間。”所有手續辦理完,許久安走出帳篷大廳,誠心誠意地說謝謝,本來還想說請他喝杯咖啡,但是免費的餐廳不能算請,不免費的餐廳她又請不起,隻能尷尬地又道了一次謝,甚至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
韓哲不吝讚許:“你看,你雖然出行經驗不多,但不是做得很好嗎?”
明知道這也許隻是一句客套的讚美,但前路孤單,許久安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肯定,恢複一絲絲自信心。
“也是,我做了很多準備,為了不暈船,我出發前一個月每天都有鍛煉自己原地轉圈圈,船上的生活不一定會難倒我。”
韓哲又笑了,之前的笑過於標準,多少有一些為乘客服務時的客氣,這一次卻連眼尾都在笑,一些被凜冽海風刻出來的眼紋浮現出來,似乎許久安剛說的話著實有趣。
他忍住笑,這才回:“你不用擔心暈船的問題。郵輪很關注乘客體驗,這個問題早已解決。你想如果你們都暈頭轉向,船上的商場、舞會、酒吧開著給誰逛?普蘭尼特號船身巨大,吃水很深,在海上行進時很穩,基本不會大幅搖晃,雖然一些小的晃動是免不了的,但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如果你神經很敏感,或許剛開始有一點像在吊著的鐵索橋上走路的感覺,但最多幾天你的身體就會習慣這種輕微的位移,和在平地上生活沒有兩樣。就算你真的出現暈船現象,船上還有醫務室,經驗豐富的隨船醫師會幫助你減輕不適。而且郵輪每隔幾天就會靠岸,你也可以趁上岸觀光的時間恢複狀態。”
許久安臉微紅,明白自己剛剛鬧笑話了。
“這次航行會繞地球一圈,你最想去哪裏?”韓哲岔開話題。
她想了想,每個地方對於她來說都是未知的新地圖,哪裏都好,幹脆谘詢麵前走過天涯海角的前輩:“你呢?”
“我跟過很多航線了,去過世界各地。非要說一個去過之後還想再去的地方,應該是地中海。在那裏找一個叫伊亞的小鎮,我很喜歡坐在它的懸崖上看日落。”
“地中海?”許久安喃喃低念著這三個字,原本期待的眼神蒙上一層烏雲般的陰影。
韓哲沒有注意到她細微的神情變化,卻送了一句祝福:“好了,船上的餐廳已經開放了,你快去吃點蛋糕吧。生日快樂!”他應該是在乘客信息上看到許久安的出生日期,今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三月,初春,寒意未退。這個時節的海風仍是狂野。
說話這段時間,許久安在岸邊站久了,現在後知後覺地發現腦仁疼得仿佛被凍住一般,還被榔頭敲出一條一條裂痕。
她道聲謝,走幾步就發現風忽然更大了,如同脫韁的野馬,她縮了縮,這才注意到剛剛韓哲其實一直站在風口,為她抵擋了大部分的寒風。
此時,他依舊長身立在原處,如柏樹一般挺得筆直,自如地切換語言,為下一個經過的乘客用英文答疑解惑。
普蘭尼特號分了兩個登船入口,許久安的客艙房號是6249,按指示從最左邊的入口進去。她剛踩著船上軟乎乎的紅色地毯,就聽到爵士歌手的歌聲從大廳深處傳來,浪漫多情。
熱情的船員一左一右迎上來,都穿著打了領結的迎賓禮服,左邊的在她手心裏擠了一團免洗消毒液,畢竟船上水資源寶貴,用這個最方便,右邊的單手端著一盤盛滿透明液體的高腳杯,微微躬身請她選擇。
旁邊還有幾個早早登船的白發遊客,都端了一杯金色的冒氣泡的飲品,正舉杯相慶,歡聲笑語。
“Cheers!(幹杯!)”
許久安跟著選了這種杯子,一個八十歲都塗著粉色口紅美得風情萬種的老奶奶主動和她碰杯。
大家現在都是一條船上的遊客,五湖四海的陌生人無須多言,驟然變成溫情脈脈的好鄰居。
許久安一飲而盡,吞下的瞬間暗自咋舌,竟然是香檳酒,這一點點酒精濃度對於從不飲酒的她已經是一種強烈的刺激。
送酒的船員看她憋紅了臉,一直追問:“May I help you?(我能幫你嗎?)”
她的確需要清水在喉嚨裏衝刷酒味,但她明明如此難受卻還是硬扛著不吭聲,搖搖頭狂奔進電梯,在第六層樓找到自己的艙房。
她的船票是最廉價的內艙房,沒有窗戶,十五平方米的密閉空間裏隻有洗手間、床、衣櫃、電視、小桌子和沙發,倒也簡單幹淨,但是不像《泰坦尼克號》電影裏窮小子傑克住的最便宜的下等艙那麼擁擠。一百多年過去了,郵輪行業的變化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