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來自過去的信
我隻要一提起程寒暮,就會很不愉快。
程寒暮小氣、苛刻、易怒、專製,有著相當嚴重的潔癖、準確到以秒計算的作息、一年四季永遠的黑色上衣和黑色褲子。
和他相處的每一秒鍾,我都要集中精力避免出現規定外的錯誤。
這些錯誤包括但不限於:鞋子上有比一根頭發明顯的汙漬、坐著的時候把雙腿叉開大於十五度、對人微笑的時候露出超過八顆的牙齒、喝水時發出比蚊子哼哼大一點的聲音、牙齒不小心碰到了叉子、在桌麵上放杯子的時候聲響太大、每天換下的內衣褲沒有立刻去洗並且立刻拿去烘幹消毒、臥房的桌子上有超過兩本以上翻開沒有收起來的書、把牙刷頭朝下放在漱口杯裏而不是頭朝上放、帶雜誌和書到洗手間去多於十分鍾沒有出來……
我曾經想過,隻要能擺脫這種生活,我願意去做任何事情。
我曾對程寒暮說過,希望他馬上去死,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我想現在我終於可以把程寒暮當作一段永遠的過去了。十分鍾之前,我接到程寒暮律師的電話,他希望和我見麵,以便詳細告知我接受程寒暮遺產的事宜。
我碰巧今天有空,於是我們約在我辦公室巷口的飯店前,一個小時以後。
一個小時的時間很長,足夠我回複三個委托人的即時郵件,拒絕了其中兩個,和另外一個保持聯係以便做出下一步了解,繼續看接電話之前我正在看的那部無聊的動作電影。
等電影裏那個怎麼也死不掉的吐血狂人總算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掃了一眼桌上電子鍾的時間:AM10:55。
我關掉所有窗口和軟件,關主機、關顯示屏、關電源,從堆滿衣物的沙發上順手撈起一件外套,跨過地上成堆的雜誌和報紙,把放在窗台上的鑰匙揣在兜裏,順手帶上門,晃進辦公室外的小巷裏。
五分鍾,可以讓我很從容地穿過這條有陰溝和幾個垃圾堆的巷子,躲開亂竄的貓狗,走到巷口那家餐廳門前去。
這家餐廳有地道的拌麵和抓飯賣,缺點就是地麵和桌麵經常會黑得看不出原色,還有就是——蒼蠅比較多。
餐廳門前,烤羊肉串的熏煙冒著,電風扇嗡嗡的聲音從店內傳出來。嘩啦一聲,是一個店員隨手將一盆洗碗水潑了出來。
水花濺在腳下,站在飯店門口夾著公文包的律師先生微微欠了欠身,皺眉。
幾年不見,童律師發福了不少,灰色阿瑪尼西服下小肚腩微凸了出來。我溜達過去輕鬆地笑著和他打招呼:“童先生,好久不見。”
童律師臉上僵硬,微頷首:“李小姐好。”
他把手中的文件交給我,語速略快:“這是程寒暮先生書麵遺囑複印件和遺產的大致清單,隻要李小姐不宣布放棄繼承權,從遺囑生效的時間開始,遺囑所規定的各項財產,所有權都將歸李小姐。”
我接過那份文件,飛快翻過,一項項核對應該屬於我的財產:本市的兩處房產,零零散散的股票、國債和外彙,還有幾筆國外銀行的存款,數目比我想象的要多不少。
“這些不用報稅?”我把文件重新翻到第一頁。遺囑的複印件上的確是程寒暮的筆跡,比平時潦草一些,日期是一個多月前,簽名的三個字依舊雋秀挺拔。
我十二歲的時候對著他的筆跡把這三個字練了一整天,結果發現我寫的始終要比他醜一圈,隻得作罷。
“報稅會有專門的會計師負責,這些我會辦好。”童律師很快答道。
很明顯的不想跟我多談,我隻好聳肩:“那就委托童先生了,反正我也沒什麼不信任童先生的。”
童律師額旁的青筋微突了一下,臉上的職業化表情沒什麼變動:“李黍離小姐,我來的另一件重要事情是通知李小姐,程寒暮先生已經於昨天下午3點21分去世。我應該說一句深表遺憾,不過看李小姐的狀態,說不說可能都沒有關係。”
“說了也可以的。”我笑,“我沒想到他還能活這麼久,這倒真是挺遺憾的。”
童律師額上的青筋又突了一下:“李小姐,程寒暮先生是你的監護人!”
“十八歲之前是,十八歲之後我是完全行為能力人。”我很快反駁,微笑。
童律師僵住片刻,語氣不好:“李小姐,我想如果是我的話,繼承了這麼一大筆遺產,會有心情去參加一下葬禮。”他從口袋裏很快摸出一張早就寫好的紙條遞過來:“地點還有時間。”
我笑著接住:“我看到時候有沒有空。”
童律師又僵了一次,徑自收起公文包,抬腿。
“童先生,”我微笑著叫住他,“可以告訴我死因嗎?”
童律師略停了一刻,不過他似乎是覺得有義務跟我解釋,語氣僵硬地開口:“心內壁大量出血,多器官衰竭,沒能搶救過來。”
我點頭:“我剛才看了一個電影。”
童律師皺眉,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說到電影。
“一個改邪歸正的黑社會中了五槍死掉了,其中三槍都在心髒附近,看樣子很像吐血吐死的。”我抬頭,“他臨死前的樣子,和那個黑社會差不多?”
童律師轉身,一直走向街道對麵停著的汽車,鑽進去,關門的聲音很大,從前窗裏看到他把方向盤掄成個大圈。汽車發出尖銳的嗞響,絕塵而去。
我無奈地聳肩晃腿。我隻不過是說了一部電影而已,這麼生氣幹什麼?
夾著文件到路邊小店裏點了一份拌麵解決午餐,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還不到十二點。
午休時間我從不看電腦,把那份文件隨手丟到桌子上,紮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裏,翻了半天,終於從一大堆照片裏抽出壓得有些彎的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