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東京——《青空番外》
大家都說一個人吃飯是件孤獨的事,我卻不覺得。也許因為這裏是東京。陌生天空,陌生樓群,陌生街道,陌生的臉。當然,對他們來說我也是陌生的。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反而覺得安全。我不屬於這裏,也沒有任何屬於我。
三文魚和啞巴男人
我經常來這家壽司店,店內的裝潢簡單,而牆上卻掛滿了許多黑白照片,照片的主角全部是同一個女孩。看上去二十歲不到,麵容清秀,右眼下方一顆小小淚痣。黑白光影之中她每個表情都溫柔而美好,拍照的人一定很愛她,才會把平常的生活瞬間拍得詩意。
我有時會邊喝著清酒邊想象照片後的故事,我是一個想象力匱乏的女人,不過這些照片終究還是有趣的。
平均每周我至少有三天在這裏解決晚餐,按理說應該同這兒的壽司師傅很熟。不過事實並非如此。現在我直直看著那個正在穩妥地切三文魚的男人,他穿著傳統的白藍色和服,就是壽司師傅都穿的那種。潔白手指敷在那塊肥嫩的粉色三文魚上,明亮刀刃一次次緩緩切下去,裝盤,放上裝飾用的香菜和檸檬,然後放在我麵前。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眼角上翹,是老人們說的“桃花眼”。他從沒正眼看過我,當然也包括所有的客人。可以肯定他不是日本人,沒有理由,他身上的氣質就是不像日本男人。
“韓國人嗎?”幾杯清酒下肚,腦子漸漸鬆懈,我斜靠在餐台邊撐著身子用日文問他。這是我在這家壽司店連續吃了一個月晚餐之後跟他的第一次對話。他沒理我,繼續著手頭的事。
“中國人?”我改用了中文,他眼皮動了動,還是沉默,看來他應該是中國人。
“台灣的?”
“香港人?”
“上海?北京?廣州?”
“湖南?西安?”
……
把能想到的地名說了個遍,他始終像個啞巴一樣不予回答。我轉著手裏的酒杯,有種泄氣的感覺。正當我拿起手袋準備買單走人的時候,他忽然抬頭說了三個字:“南方人。”
是中文。
我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沒有表情,但是眼睛像是深潭可以把人吸進去。
“原來你不是啞巴。”我笑著,放下拿起的手袋,又點了一壺清酒。
約在一個不適合聊天的夜晚
其實除了有一雙桃花眼之外,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隻不過他不愛說話。而曾經,對這樣的男人我是不會多看一眼的。
曾經,所有的人都告訴我,我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我有過很多出色的男朋友,當然,他們都不是我愛的。我愛過一個人,我說的是要把生命掏空的那樣去愛。
我和壽司師傅的話漸漸變多了,盡管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在說。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周實,多麼普通的名字。
“你的家人朋友呢?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一定很無聊吧。”
“在哪兒學的做日本料理,你比五星級酒店的師傅還要做得好,我以前是不喜歡吃日本料理的。”
“南方這個時候是不是經常下雨了?我也去過南方,我去過很多地方,日本,法國,韓國,不過最愛的還是瑞士。”
他的回答總是很簡短,或者幹脆隻是抬眼看看我,不過這不緊要,我隻是想說話而已。
某天我在壽司店一直坐到打烊,然後我看到從側門走出來穿著便裝的周實,他穿便裝的樣子顯得愈發普通了。
“喂,要不要一起再去喝一杯?”我脫口而出。
我們在路邊的拉麵攤坐下,周實說他下班後一般都在這裏吃宵夜。我想我的朋友如果看到我這副樣子肯定是要嘲笑我的,背著香奈兒包穿YSL套裝的我竟然會在這個地方。
“你為什麼會來日本呢?”對於所有在國外遇到的同胞,幾乎彼此都會問這句。
“沒地方可去了。”他埋頭唆著拉麵,那拉麵清湯寡水,上麵漂著幾片可疑的菜葉子。
“來了多久了?日文好像還過得去。”
“快一年,以前學過日文。”
“你們老板很有意思啊,我第一次看到壽司店會掛滿照片的,還全部是同一個女人,那是你們老板娘嗎?”
“不知道。”
周實這個人有個特點,他從不主動發起話題,隻回答。問來問去我莫名地煩躁起來,我幹嘛要和他坐在這種破破爛爛的地方喝劣質清酒?我幹嘛要和一個全然不熟悉的男人說這麼多話?想想又覺得氣餒:他又沒逼我和他呆一塊。
大概是因為這種三流清酒更容易醉,我喝得頭暈起來,拿著筷子一邊敲眼前的碗一邊高聲唱:“有人問我你究竟是那裏好,這麽多年我還忘不了……”
是周實開我的車送我回家的,他的車開得很好很穩,喝多的我坐在車上一點都不頭暈。停完車他送我上樓,我哆嗦著手按下門上的密碼鎖,門“茲溜”一聲劃開。我甩掉高跟鞋,踉蹌了兩步,他扶住我,我反過身來勾住他的脖子。
我笑起來,我知道我笑得樣子很好看,雖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笑過。
周實將我的手從他脖子上撥開,他彎下腰去把我的高跟鞋脫下來,脫了鞋子扶著我進了屋子把我放在沙發上。再煮了一壺開水,倒了一杯熱水給我,然後他說:“我走了。”
我揉揉頭發說:“不要走吧,陪我說說話,我無聊得快要死掉了。”
周實看看我,眼睛裏閃過一點複雜情緒:“早點休息吧。”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像是在同一個幾歲的小孩說話。
“我不想睡覺,我想喝死算了。”我悶悶地說。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他說完那句早點休息就關門離開了,而我沒有喝死,第二天早上還是一樣起床,不過是起早起晚的區別而已。
當我的掌紋已經蒙上了灰塵
“昨晚睡得好嗎?”在餐台後的周實對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真給嚇了一跳,他可從來不主動跟我說話。我連忙點點頭,想起昨晚自己的窘態,又有點被人抓住把柄的惱怒。
一個年輕男人走到餐台裏來,許多女客人都把目光投過去,他無疑是個相當帥的男人,而且眉目裏那點陰鬱很引人入勝。周實對他微微鞠躬,態度恭敬,那男人點點頭,在餐台內巡視了一圈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