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她
陽光豐沛,天與地之間都非常明亮。墓園內充斥著植物的清香,一排排綠色樹木間林立的是灰色墓碑。
在這樣的景色裏,身著黑衣的一男一女並排站在一座墓碑前,天地無聲。
“爸爸媽媽,我一切都很好,有嚴墨在照顧我,請你們放心。”女子深深鞠了一躬,身旁的男人拍拍她的肩膀。風吹起女孩的頭發,一把極為纖細的長長黑發拂到臉上,絲線一般,仿佛隨時就會因著風而折斷。
“走吧,嚴墨,我們去看看你爸爸。”她抬起頭,尖尖下巴,一雙彎月狀的眼睛,眼眸隱約透出一點琥珀色,原本平凡的眉目因著這一抹琥珀色而生動。
“青子,把我的外套穿上吧。這兒挺冷的。”男人將外套披在她身上。
兩人依著彼此往前走去。他們都是瘦瘦的,從背影上看,男人比女子高了一個頭,走在一起有說不出的諧和。
其實不光是因為身型的合襯,而是某種同樣的磁場,同樣的氣息,衍生出仿佛是兩人一體的錯覺。
***
以鉛筆在木板上描出圖樣,利落切割動作,細碎木屑掉落在地板上,久久揮之不去的木頭香味飄散於空氣中。
“嚴墨,嚴墨,快來看看我的新作品。”俞青子興奮地喊,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的神色。
嚴墨自廚房內走出來,揉揉青子的頭發,“我們的版畫藝術家應該肚子餓了吧?”
“你不說我還真給忘了。”青子跳下椅子,“今天我們吃什麼?”
“芝士海鮮焗飯,特別多放了你愛吃的蝦仁。”
青子發出一聲歡呼,嚴墨微微笑了,他就是喜歡看青子無意識流露出的那種孩童般的嬌憨。
青子邊吃飯邊翻看桌上的娛樂雜誌,“你們酒店老板那個二世祖總是上頭條,那個過來剪彩的亞洲小姐被偷拍到跟他泡PUB。”
“不太清楚。”
“這些有錢人的世界啊……”青子嘖嘖兩聲。
嚴墨把青子手裏的雜誌合上,“好好吃飯,不要邊吃邊看雜誌。”
青子的側臉落在嚴墨的眼睛裏。她的臉龐瘦了許多,小時候的嬰兒肥已經褪去了,露出清瘦的輪廓和似乎能磕疼人的尖下巴。嚴墨的肩膀也確實老是被青子的下巴磕疼,青子總是喜歡這樣跟他撒嬌。
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有時嚴墨也為時間的快速流逝感到詫異。十五年前的那一幕,還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發生。
十五年前,在去為父親掃墓的那天,9歲的嚴墨第一次看到青子。青子在哭,她一個人坐在墓碑之中,穿著黑色小洋裝。嚴墨好像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於是他走到青子身邊,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她,“別哭了,女孩子哭會很難看的。”說完,男孩在青子身邊坐下,“你為什麼不開心呢?不過,我知道來這裏的人都會不開心的。”
“奶奶說爸爸媽媽出車禍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你比我慘,我的爸爸死了。”
聽到這句話,青子哭得更厲害了。見青子哭得越來越大聲,嚴墨也慌了,他伸手去為青子抹眼淚,用極其認真的口氣說:“我爸爸現在已經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他會一直保護我的。我想你的爸爸媽媽也是,這樣你就有兩顆星星了哦。”
“真的嗎?”
“真的!”像是怕青子不相信一樣,嚴墨重複了一遍,“爸爸對我說過,地球上有一個好人離開,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
嚴墨的爸爸是一年前生病去世的。嚴墨記得爸爸最後的日子,被頑疾折磨得憔悴消瘦了許多的爸爸躺在病床上,仍然笑著看著嚴墨。
他說:“小墨,爸爸以後也許不能陪你了,但是隻要你抬頭看到星星,就知道爸爸還在你身邊。”
嚴墨記住了這句話,並且是當成信念一樣的記住。媽媽告訴他爸爸已經去世的時候是晚上,嚴墨看著窗外的星空,還是哭了。
好像是注定會要相遇的兩個人,然而注定相遇,卻不意味著有相守的運氣。當然,對於前方有什麼在等著,活在現在的人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第二次見到青子的時候,她和奶奶一起坐在小區的院子裏曬太陽,青子拿著一把銀色小剪刀在剪紙。她剪紙的樣子很認真,嚴墨走過去同她打招呼,這才知道青子和奶奶搬家住到了這裏,更意外的是她們就住在自己家樓下。
當時的嚴墨還是瘦瘦小小的男孩,臉色蒼白,略有曲卷的頭發是不太健康的偏黃色。年紀還小的他不能認識到責任或是什麼其他冠冕堂皇的詞語,但他喜歡青子。青子的眼睛裏似乎總是蒙著眼淚,像是彌漫著濃霧的湖麵。嚴墨想要照顧這個父母雙亡的女孩,他知道青子的不快樂,自己和青子也是一樣的。
孤獨會讓孩子迅速長大,當遇到青子之後,嚴墨越發感到自己應該像個男人的樣子了。溫順純良的少年與孤獨無助的少女,青梅竹馬的時光,已經成了生活裏理所當然又不可替代的存在。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這個小女孩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嚴墨的故事就不再隻有他自己。
那是最初發生的故事,也會是他唯一的故事。
***
是夜,暴雨,雷聲轟鳴,加班的嚴墨心煩意亂。在一連畫錯了幾張酒店規劃圖紙之後,嚴墨終於跟主管請了假匆匆回家。
家中的燈全部開著,輝煌得像是在舉辦派對,卻又一點聲響也沒有,呈現出一種明亮的詭異。嚴墨連鞋子也沒脫就衝進最裏的一間房,他拉開衣櫃大門,一個小小身軀蜷縮其中。
“嚴墨……”青子仰起頭,小小一張臉孔成了盛滿眼淚的容器。
嚴墨伸出手將青子攬到懷裏,青子的頭靠在他的手臂旁,“青子,青子,沒事,我回來了,有我。”嚴墨一下又一下撫摸青子的背,感覺到青子的身體漸漸恢複平靜。
那一瞬間,嚴墨有種錯覺,他仿佛看到了14歲的青子。
青子的奶奶是在青子14歲那年腦溢血去世的,她走得太匆忙,竟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
這個命運多舛的老人一生並沒有享過什麼福,唯一的兒子與兒媳外出旅遊時車禍死亡,隻留下青子這個孫女。她獨自撫養孫女,吃了許多的苦。最後的時刻,她連看一眼孫女都沒有來得及。
青子第一個發現奶奶的屍體,當時她提著一雙為奶奶新買的黑布鞋,打開門的一瞬間,她手裏的布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青子的奶奶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教堂裏的教友們幫青子操辦了奶奶的後事,青子看著躺在潔白花叢裏的奶奶,她的臉上塗了一點點胭脂,這樣臉色會好看一些。奶奶腳上穿著青子買的新布鞋,身上是她平時要過年才穿的一件淺藍色對襟外套。
牧師在念最後的悼詞:“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青子記得奶奶曾對自己說過,如果有一天她離開了,不要為她感到難過。因為這是主的召喚,主會指引著她走進天堂裏。
可是奶奶是她最後的親人了,五歲那年失去父母的錐心之痛又一次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說這是主的安排,那麼未免也太殘忍了。
從火葬場回來的那天夜裏有突如其來的雷雨,白花花的雨點落在窗沿上劈啪作響,有讓人心驚肉跳的轟烈勢態。嚴墨走到青子家門口,門虛掩著,他推開門走進去輕輕叫了一聲“青子”。
燈關著,沒人答應。
嚴墨到青子的房間找了一圈,也沒看到人。他忽然聽見衣櫃裏有嚶嚶的哭聲,他打開燈,拉開衣櫃門,青子正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坐在裏麵。
青子的頭發胡亂交纏在臉上,她顯得那麼無助,那麼幼小,整個人就那麼一丁點。她的眼睛裏盛滿了眼淚,身體瑟瑟發抖,像是風裏的落葉一樣隨時可能被卷走。外麵的世界風雨大作,而這裏隻剩下她一個人,獨自麵對所有可能襲來的風險和破落。
嚴墨緊緊抱住了青子,懷裏的女孩劇烈顫抖著,眼淚浸濕了嚴墨的衣服。忽然手臂一陣疼痛傳來,原來是青子緊抓住自己,太過於用力以至於指甲都陷進了肉裏。
“嚴墨,奶奶不會回來了……”青子拖著一把嘶啞的喉嚨說。
“嚴墨。”
“嚴墨,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好想奶奶……”
“別怕,會照顧你的。青子乖,別怕。”嚴墨的心髒仿佛被一隻大手在硬生生在拉扯,眼角已經開始濡濕,有一顆眼淚掉到青子的頭發裏。
青子仿佛聽不見嚴墨的話似的,她控製不了全身上下的顫抖,控製不了眼淚嘩啦啦地掉出來,控製不了無目的地開啟嘴唇。父母的臉閃過眼前,還有奶奶,他們都是那麼好的人,可是卻一個又一個地被死亡奪走。這是一個噩夢,為什麼沒有人來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