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目盡青天懷今古(1 / 3)

第二十四章目盡青天懷今古

1

大軍回到沈陽的日子是二月九日——從一月二十七日滅覺華島後撤軍東歸,這段行程速度進展得比來時要慢了許多。

也許是已無“神速”的必要,也許是心情沉重的投影……也許,生命的力道逐漸減弱,腳步因而不知不覺的變得遲緩了。

時值二月,春氣漸濃,沉積的冰雪開始消融,一路行來,偶或有幾絲綠意拂過眼前,是樹芽吐新了,然而,他的心中根本感受不到。

心情始終怏怏,眉頭總是不展,夜裏睡眠的情況差,白日的精神也就不振……

覺華島的戰役,確實挽回了蒙古兵的士氣,但是改善不了他的情緒;一路上,他沉默寡言,整天悶坐車中,不但身體極少動彈,便連一向最常拿在手上觀看的地圖也不再吸引他了。

而子侄、臣子、隨從們沒有一個人敢鼓起勇氣來主動向他說話,也使得這一路的行程倍顯沉寂。

到達沈陽的時候,大妃阿巴亥率同所有的妃嬪出迎,行禮已畢,一抬頭,阿巴亥登時心中一驚,暗忖:

“這趟來回,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怎麼大汗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瘦了這麼多,憔悴得脫了形;是怎麼回事?”

她想得心口怦怦直跳,而竭力忍耐,表麵上維持住若無其事的神色,恭敬的迎接、陪侍;到了晚上沒人的時候,才把親生的兒子阿濟格和多爾袞叫來問話。

兄弟倆這一次都隨軍從征——她認為能問出端倪來。

“你父汗可曾病倒過?”

這是她關切的重點。

但,阿濟格和多爾袞給她的答複是:

“沒有——父汗隻是因為攻打寧遠失利,心情鬱悶,偶或少進飲食!”

這個答複阿巴亥不滿意,連連搖頭,極肯定的說道:

“不可能!出發前,他猶且壯猛如虎,如果不曾生病,怎會在短短二十多天中變得這麼憔悴?”

說著,她兀自補充下去:

“我來到他身邊,整整二十五年——二十五年來,他經曆過多少大風大浪?大小戰役,出生入死,何曾見他皺過一下眉頭?這回,不過是打了場敗仗——一座城沒打下來,生平第一次——那也不算什麼呀,即便真是銅牆鐵壁好了,不過就是座城嘛,歇兩天,再去打下來,不就成了?他不會把這事看成天大的!必是因為別的事情,折騰的——”

而這話,阿濟格和多爾袞都無法接腔,隻有默默的低下頭去。

阿巴亥卻不放鬆,沉聲說:

“你父汗年歲大了,半點小病都生不得的,知道嗎?”

她似乎意有另指,但怎奈,這兩兄弟並不省得,低著頭滿口應“是”,像是虛心接受她的教訓,視她的話為金科玉律,而沒有自己的意見,令她直想跺腳,暗自歎氣,而有些話實在不便明講,她隻能指示兒子們:

“從今以後,你父汗的一切情形,你們都要多留心;一得閑便過來多陪陪他,讓他多看看你們、跟你們多說幾句話!”

這些,至少是具體的做法,而多爾袞畢竟是生性聰明的人,思忖了一會兒之後說:

“父汗是因為寧遠城上的大炮厲害,我軍攻城失利,這才心中煩惱;我若是能想出對付寧遠城上大炮的法子來,帶了兵去打下寧遠,父汗必然會高興起來!”

阿巴亥一聽,打心底浮起笑意,讚許他說:

“這話通透!你盡快想出能打下寧遠的法子來吧!”

說著,她頓了一下,然後抬眼直視前方,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口中先發出一聲輕喟,接著卻說:

“你得爭口氣,好好想出法子來——得趕在別人前頭去打下寧遠來,你父汗的江山才會傳到你手裏呢!”

她終於還是在多爾袞麵前吐露了埋藏已久的心事,也像是在指導自己這年方十五歲即被寄予重望的兒子,未雨綢繆的爭取繼承權。

眼前的重點她全看得清,能說給多爾袞聽的卻隻有這一項;而等到他兄弟倆離開後,她才能將其他的重點自言自語似的說給自己聽:

“得求求上天,要再有個十年的時間啊……十五歲,還半大不小的,要跟三十多歲的大人爭,好吃虧……要是再過十年,就不一樣了……”

十年後,多爾袞二十五歲,是步入生命的黃金期的時刻;多鐸二十三歲,和早已成年的阿濟格一起襄助多爾袞,在諸兄弟間將成實力最強的組合——三個親兄弟所統領的是原由努爾哈赤親領的正黃、鑲黃兩旗,是國中最好的精銳,也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汗位……

她是個很有心機的人,身為大妃,名分高過其他人,心眼和圖謀也高過其他人;而且長時間侍奉努爾哈赤的生活起居,處處留心,便有許多收獲。

這幾年來,她觀察到,努爾哈赤雖然公布了將來“八大貝勒共執國政”的辦法,也隱隱有以皇太極繼位大汗,以代善輔佐的意思,許多軍國大事都召他兩人共同商議、執行,但畢竟沒有明白宣告,並非定案——她認為,多爾袞是有機會的。

她也觀察到,在感情上,努爾哈赤最疼愛的孩子是多鐸。

也許是因為年齡最小,也許是因為多爾袞太聰明、太懂事,從小就是個“小大人”,不如心思單純、天真無邪的多鐸,純粹是個承歡膝下的“小小孩”,便特別偏疼。

最明顯的例子是,原本,她費盡心思,反複多次向努爾哈赤要求,提早分人馬給多爾袞,提早給多爾袞獨當一麵的機會;但努爾哈赤作出的決定卻是將正黃旗給阿濟格和多爾袞,留多鐸在身邊,將來獨領鑲黃旗——所有的兒子裏,多鐸所得最多、最厚。

但這無妨——多鐸是她親生,一定聽她的,全心全力襄助多爾袞。

真正的競爭對象是皇太極。

情勢很明朗:目前四大貝勒中,代善已因袞代送食的事放棄了繼位的意願;阿敏是侄兒,莽古爾泰是袞代所生,兩人都屬“有勇無謀”,不足為慮;唯有皇太極,各方麵的條件都高人一等。認清這個事實後,她下了很大的工夫,苦苦思索皇太極的弱點,終於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具體的弱點:

皇太極沒有幫手——首先,生母早逝,沒有人為他在努爾哈赤枕畔進言;其次,沒有同母的兄弟姊妹襄助,原為“五大臣”之一的嶽父額亦都已經去世,無法為他出力;長子豪格雖已成年,但不是特別優秀的人才……

想妥後,她的心裏又多了一分勝算:

“常言道,獨木不成林,孤掌更難鳴……大汗的歡心都在我這邊,隻要大汗長壽,再有個十年……”

她認定,自己既已說動了努爾哈赤將兩黃旗給她親生的兒子,也就等於得到了默許;隻要再有個十年的時間,孩子們都長大了,而她也得到充裕的時間,在其他方麵下工夫——她決定,接下來要逐一把其他幾旗的領旗貝勒都拉攏過來,使他們支持多爾袞,孤立皇太極—父子——大位便到手了。

現在,麵臨的是一個大好機會——她想著,隻要聰明的多爾袞想出了打下寧遠的法子來,

那麼,在努爾哈赤心中,能增加好幾倍分量,在整個後金國中,能立刻建立聲望,成為繼汗位的有力條件……

她不停的想,想得心裏發熱,眼睛發亮,而精神恍惚;因而認定,美夢即將成真。隻是,她哪裏知道,打下寧遠是何等困難的事,才十五歲的多爾袞怎會想得出辦法?而且,皇太極凡事都比別人搶先一步,哪裏會讓多爾袞趕在前頭去打下寧遠呢?

這一次,皇太極非常迅速的收集齊全數據,恭恭敬敬的送到努爾哈赤跟前——厚厚的一大迭文件,全是有關寧遠城大炮的說明。

“孩兒派遣範文程帶領十幾名部屬,全力打探,終於有了全盤的認識!”

他先作概括性的簡單說明:

“寧遠城上所設的威力超大的火炮,並非明朝自己鑄造,而是向外夷買來;當時共買三十門,現有十一門在寧遠;因為威力強大,明人視為神器,炮上都蓋了紅布,所以稱為‘紅衣大炮’——”

努爾哈赤最關切的莫過於:

“有什麼方法可以破解?”

皇太極回答他:

“孩兒多方詢問,範文程等人苦思多日,結果認為,漢人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唯一的法子寧遠用紅衣大炮防守,我國使用紅衣大炮進攻,必能奏效!”

他且詳加說明:

“紅衣大炮的射程遠,威力大,用來攻城、炸毀城牆要比用‘鐵頭子’利便、快捷,而且可從遠處施放,不怕‘火攻’——”

而且,他把紅衣大炮的優點作了一個綜合歸納,並且強調:

“我國的八旗鐵騎以弓馬騎射見長,少用火器,因而在清河之役時頗有死傷,且有寧遠之敗;是以孩兒認為,今後我國應加設火器軍,配以大炮、鳥銃等具,並與騎隊配合作戰,方能天下無敵,入主中原!”

努爾哈赤聽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問他:

“這‘紅衣大炮’既然全數隻有三十門,十一門在寧遠——我國該如何得來?”

皇太極回答:

“明朝係購自外夷,我國也何妨以重金向外夷購買;更何況,外夷既能造炮,我國人為何不能?孩兒打算,一則出重金買炮,二則出重金延聘鑄炮師前來我國,在我國中鑄造大炮,並教授我國人鑄炮術,三則挑選兵丁士卒中聰明伶俐的,學習鑄造及施放術;三事並進,火器軍可成,寧遠可下了(注一)!”

努爾哈赤聽得慢慢的點了點頭,一麵卻沉吟起來,過後,竟發出一聲歎息,接著說:

“火器軍可成,最少也得個五年、十年的時間呢!”

他扳著手指頭數說:

“外夷遠不可及,即便立刻派人去尋訪,沒個一、兩年的時間,難以訪求;而後,需費時或運送,或鑄造……待得兵士們習得施放術,上場殺敵——”

他數得喟然長歎:

“五年、十年,還是少的呢!”

哪裏知道,皇太極的反應卻與他大不相同聽完他的話,立刻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五年、十年又何妨呢?我後金建國,乃是千秋大業啊!”

努爾哈赤驀的一愣,下意識的定睛去看他。

三十五歲的皇太極臉頰紅潤,兩眼發光,整個人洋溢著無可遏抑的勃發的英氣,神采飛揚,信心滿滿。

他仿佛看到了往昔的自己……

心中五味雜陳,目光便在不知不覺中頓住了,他因而好半晌沒有出聲,甚至,麵無表情。

皇太極體會不到他的心情,見他定定的看著自己而又不說話,便猜想他是在考慮紅衣大炮的事情,於是恭敬的問:

“請父汗指示孩兒該怎麼做?”

努爾哈赤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然後再吞咽了一口氣下肚,這才平靜的對他說:

“就照你說的去辦吧!”

接著又語重心長的對他說:

“五年、十年以後的事,都得指望你自己了!”

他的目光中同時流露出一道柔和的慈光來,因而使他的話更像期許,聽得皇太極的心中熱血上湧,暖遍全身。

然而,皇太極離去之後,他原先支撐著全身的意誌和精神突然鬆懈下來,情緒也就如斷線風箏般的迅速下墜。

心情壞透了,除了戰敗還有其他——更壞的是他體會到了衰老與衰老的悲哀——三十五歲的皇太極當然能把建國大業訂在五年、十年以後來完成,而六十八歲的自己呢?哪裏還能等五年、十年以後再完成心願呢?

原訂的計劃是一舉攻下山海關,直逼北京……但,有生之年完成入主中原的宏願,已經因為寧遠一役的戰敗而破滅了。

皇太極的話一點也沒錯,但是聽在他耳裏卻觸及了他心中這壞到極點的感受,因而使他的情緒又往下沉落一級,戰敗的挫折與打擊更難自心中消減。

春天來了,整個遼東大地的色澤都由銀白一變為鮮綠,重新展現蓬勃強旺的生機,而他隻是長籲短歎,仿佛眼前全被寧遠城上紅衣大炮發出的煙硝塵霧給遮蓋了,看不到那原本屬於他的蓬勃氣象。

而連帶的,飲食少了,睡眠差了,老化的速度更快了。

這一天,天氣好得令人心曠神怡,晴空萬裏無雲,陽光的金線灑成一地璀璨,和風緩緩推動綠野,小草披著金衣,搖成漣漪;皇太極早起出城,策馬奔馳一周後援例來向他請安,一麵向他報告說:

“孩兒已著範文程派出大批人手,尋訪夷商,一麵也就近在遼東找些懂得火器製造的人來,相信無須多少時日就會有眉目了!”

說時且一麵悄然留意他的神情,覺得他悶悶不樂,無精打采,氣色極差,眼神也帶著些許恍惚,心裏便不免升起三分憂慮,於是提議:

“父汗,今日天氣極好,孩兒陪您出去遛遛馬吧!”

努爾哈赤倒是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於是,父子並轡出城散心;一路行到城郊,皇太極的心中洋溢起特別的感受,突然想到了一段童年的往事。

那年,自己才六歲,父親抱著他共乘一匹高大的馬,一起在風雪怒吼中奔馳前進,一起在壯麗的天地間盡情飛躍;他的後背緊貼著父親強壯的前胸,整個人坐在父親的環護下前進,他覺得溫暖、安全,情緒高揚、興奮得與父親一起衝破風雪;而後,父親為他講述海東青與完顏阿骨打的故事……

回憶上湧,他的心情越發特異,竟然情不自禁的有如回到了當時,以往昔的稱謂朝努爾哈赤喊道:

“阿瑪——”

聲音因感動而略帶顫抖,而流露出一向埋藏在心中的孺慕之情。

哪裏知道,努爾哈赤渾然未覺……

人騎在馬背上走出了城門,心情卻沒有走出戰敗的陰影;他仍然在愁悶中,仍然神思恍惚,便完全沒有聽見皇太極發自內心深處的呼喚,而半帶著迷惘般的仰首向天,自言自語的說:

“我再三思慮、反省……是我身心疲倦、懶惰而不全力用心於治國嗎?國家安危、百姓甘苦,我不省察嗎?有大功於國家的正直之士,我沒有重用嗎?我的大臣們有不勤勉謹慎於政事的嗎?武將們有不忠勇奮發的嗎?諸子侄中有不效法我盡心為國的嗎?都沒有……一個都沒有……那麼,是什麼原因,上天不讓我率領子民直入中原呢?我全國上下,有什麼地方對不住皇天後土呢?都沒有啊……”

而這些話,他盡管不是對著皇太極說,皇太極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但是,既不敢接腔,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勸慰、排遣,以致連皇太極的情緒也變壞了,默默的想著:

“父汗畢竟心裏難過……除非馬上去攻下寧遠來,否則,無法改善;但,紅衣大炮的問題,哪裏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

越想,他的頭越低垂,而且好半天都不敢抬起來。

______

注一:皇太極於天聰五年(一六三一年)自行鑄造紅衣大炮成功,並用以攻打明朝。

?

2

相對的,北京城中一片歡欣鼓舞……

“寧遠大捷”的消息振奮了低迷已久的人心,百姓們爭先恐後的鳴鞭慶祝,額手歡呼:朝廷裏的氣氛當然更不一樣。

原先為“遼事”而深鎖的眉頭一下子全都展開了,人人不約而同的露出充滿希望與信心的笑臉,發出各種熱切的聲音——雖然這許多聲音各有不同的出發點與形式,但到頭來全部演變成一致。

兵部尚書王永光由感慨而振奮,上疏陳言:

“遼左發難,各城望風奔潰,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

遼東經略高第上的奏疏索性厚顏的先虛報戰果,繼而歌功頌德,以掩飾他原先堅持主張撤守關內、放任袁崇煥孤軍守寧遠,甚至阻止麾下將領出援的過失——他根本未臨戰場,卻發出許多大話和謊言:

“奴賊攻寧遠,炮斃一大頭目,用紅布包裹,眾賊抬去,放聲大哭。”(注一)

他也故意把話說得略帶含糊,而強調敵軍在戰場上“放聲大哭”,暗示這炮斃的大頭目乃是後金的重要人物——甚至大有可能是努爾哈赤本人——這樣,“寧遠大捷”的戰果就加倍輝煌了。

但,他不肯將這輝煌的戰果歸功於孤軍奮戰的袁崇煥,以免袁崇煥的聲名、氣勢都淩駕在他之上,於是,“一石兩鳥”的將所有的功勞全歸到魏忠賢頭上——他不但隻字不提袁崇煥,還立刻追加一封私人信函給魏忠賢,極盡寡廉鮮恥之能事的說:

“寧遠大捷,全係九千歲洪福齊天,德逾聖賢,而致眾神庇佑,一戰克敵……”

於是,袁崇煥和一萬多名戰士舍生忘死的搏戰守城,一下子全變成是魏忠賢的貢獻了。而他起了這麼一個頭,也立刻提醒了其他的人——寧遠大捷,正是個向魏忠賢拍馬屁的好機會啊,怎可落於人後,錯失了巴結魏忠賢的良機呢?

霎時間,人人奮筆上疏,歌頌魏忠賢:

”天佑九千歲,一戰克敵——”

有些人甚至每天都上一疏去稱頌,而可以用來諂媚阿諛的詞彙畢竟有限,幾天之後便因辭窮了而內容重複起來;但這些無恥之徒卻不罷休,仍然不停的歌功頌德。

如是而醜態百出,使得前線一場為保.國土、百姓而進行的慘烈戰役,到了朝廷中演變成令人齒冷的醜劇;前線戰士的血全都白流了。

而延伸到魏忠賢身上的,又是更壞的演變。

謊話說了三遍之後,便連賢明如曾子的母親也誤信了,何況是無賴出身的魏忠賢呢?

他當然在一遍遍的諂媚阿諛、歌功頌德聲中認定了自己是個洪福齊天的人,寧遠大捷都是因為他的聖德感召,邀至天佑!

錯覺有如一撮棉花落水,膨脹成十倍、百倍、千倍……於是,他越發認定自己是千年萬代以來第一聖賢英明的人,行事也就越發的肆無忌憚。

二月裏,一個想拍他馬屁的太監李實上了一道奏,檢舉前應天巡撫周起元,吏部主事周順昌,左都禦史高攀龍,諭德繆昌期,禦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貪贓枉法、圖謀不軌。

李實其實不是他的親信,甚至,本是東林想要拉攏來對付他的人——李實是萬曆年間入宮的,幾經營謀,巴結王安,做到了皇太子的侍讀,因而成為王安麾下的一員,但是,身分不輕不重,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王安失勢以後,李實卻多虧了這“不輕不重”的身分,沒有如魏朝等人般被視為是王安的心腹黨羽而遭到誅殺,隻降級離京,到蘇杭去當織造。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說李實私下會見了東林的黃尊素等人;他本已指示閹黨的走狗們,有空的時候“料理”一下這個人,不料,李實竟搶先向他“反正”了。

找來崔呈秀一問,崔呈秀含笑分析:

“這個老小子,必是怕九千歲治他私通黃尊素的罪,索性先出賣了黃尊素這些人,以向九千歲’交心’,求九千歲免治他的罪!”

這話正確無誤,卻也令他產生鄙夷的反應:

“黃尊素這幹人也未免太便宜了吧,一個‘免罪’就換上這許多條命——這也怪黃尊素沒有知人之明,白念了一肚子書,正是‘給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銀子’呢!”

不過,他正想入黃尊素這幹人於罪,李實這封突如其來的奏疏正好用來做工具。

“倒省了我使別的法子——”

於是,他堂而皇之的派出白靴校尉,按照李實奏疏上列的名單捉人。

又一場恐怖的腥風血雨於焉展開。

楊漣、左光鬥等人慘死的記憶猶新,白靴所揚起的馬蹄聲令人打從遠在三裏之遙就膽戰心驚,名單上的東林人士唯有以“視死如歸”來自勉。

高攀龍索性在白靴校尉到達前就自沉於水——這天,他一早起床,先去拜謁了宋代東林書院的創建人楊時,焚了自己所撰的長文祭告:返家後,從容的寫好遺書以及給門生的信,然後言語自若,一如平時,但在天黑閉戶時,衣冠端然的投水。

而在他自沉的前幾天,白靴校尉在蘇州逮捕周順昌時,激出了重大的民變,導致極大的傷害和極壞的後果。

周順昌在朝任官時清廉有為,建樹甚多,官聲非常好,居鄉期間又有德於鄉裏,時時為百姓謀福利,盡心盡力的為人排憂解難,伸張冤屈,因此在地方上很受尊敬;這一次,他竟被冠上“貪贓枉法”的罪名,不但使聽到消息的人都大感憤怒,還主動聚集起來為他喊冤。

白靴校尉到達的時候,群眾已經聚集了好幾萬人。

這些人都是自動自發前來為周順昌請命的,上自士農工商,下自倡優隸卒各個階層,儼如民間人士大結合,而以不同的形式來表達——既有販夫走卒執香乞求,也有太學生們聯合起來向官府請願。

諸生中以文震亨、楊廷樞、王節、劉羽翰等人為首,直接去見巡撫毛一鷺及巡按禦史徐吉,希望他們將民情上達朝廷,考慮取消逮捕周順昌的命令。

而魏忠賢的爪牙們又哪裏會把“民情”放在眼裏呢?甚至,麵對著不約而同聚集起來陳情的數萬民眾,這一群慣於橫行胡為的白靴校尉們不耐煩了,拔劍揮舞,驅趕民眾,並且厲聲叱喝:

“東廠拿人,誰敢多話!”

說著還取出各種鐐銬,威嚇百姓:

“有誰敢出聲的,都拿進廠衛來治罪!”

一麵喝叫,一麵用力的把幾副鐐銬扔在地上,發出“狂朗”巨響。

但,這囂張跋扈的姿態不但威嚇不了人,反而引起了群眾的反感;而蘇州人的性情原本是“外和而內剛”,經此一激,群情憤慨了起來。

幾個人攘臂呼喊:

“聖旨本是天子下的,現在竟然是東廠的番子隨口亂講的!”

於是,更多的人回應:

”矯詔——東廠的番子矯詔——”

幾聲之後,緊接著湧起的聲浪又更加嘩然:

“閹黨矯詔——”

“魏忠賢矯詔——”

“逆閹矯詔,陷害忠良——”

幾萬人一起高呼,勢如山—崩;白靴校尉們雖然手持利器,卻畢竟人少,禁不起這樣強烈的衝擊,開始考慮逃竄;不料,就在這當兒,激憤的群眾中冒出一聲高呼:

“打——”

霎時間,萬眾一聲:

“打死矯詔的番子——”

聲息未畢,拳腳已如排—山倒海般撲向前來拿人的白靴校尉……

這一行原本張牙舞爪、仗勢欺人的閹眾被活活打死了一人,其餘都負了傷,爬牆逃入巡撫衙門躲著才保住性命。

原本也是閹黨之徒的毛一鷺、徐吉被這狂風暴雨般的民變場麵給嚇呆了,不但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還都慌得手腳發軟,無法言語,躲在屋子裏,抱頭不出;幸好知府寇慎、知縣陳文瑞平日裏頗得民心,出來曲言解諭,才把激憤不已的民眾勸說得漸漸散去。

但,事情已經鬧大了。

重獲安全感的毛一鷺與徐吉於定下驚魂來之後,恨透了這事,索性采取狠毒嚴厲的報複手段——兩人直接飛書向魏忠賢告狀,將這場“民變”全歸之於聚集起來的百姓的錯。

而幸得餘生的白靴校尉,恨意更大,便加油添醋的歪曲事實,飛書上告,說蘇州人民造反,將要截斷水道,劫下運米進京的漕運舟船。

這麼一來,事態越發嚴重——魏忠賢得報,當然視為一樁“大亂事”,竟而調兵遣將,準備派出大軍到蘇州來平亂。

眼看大難當頭,向為人間天堂的蘇州即將成為地獄;不忍百姓受難的周順昌早在事發當日就自動投案,時在城外的黃尊素聽到這消息,也自動赴縣衙投案;而後,府縣等地方官為保全全體百姓,出麵協調,以求免去兵災……

折騰了兩天之後,事情終於開始轉圜;毛一鷺既已官至“巡撫”,當然也不希望大軍壓境,屠戮百姓,影響自己的前途,於是采用“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原則,逮捕了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四名百姓和周順昌之仆周文元共五個人,號稱是“倡亂者”,處以斬首示眾,再飛報魏忠賢,說亂事已定,無須調軍鎮壓了(注二)。

總算得了個“息事寧人”的結局,以五顆無辜的人頭,換來全城的平靜,但,百姓心中所受的傷害以及對朝政的失望,卻是再也無法撫平的創痕,成為大明朝腐爛過程中的一道催化劑。

而周順昌、黃尊素、李應升、周起元、繆昌期、周宗建六人被押解到京師後,當然也就步上楊漣、左光鬥等人的後塵,飽受慘無人道的酷刑之後死於獄中,使大明朝的正人君子再減少一些。

換來的當然是大明朝的加速滅亡。

魏忠賢君臨天下式的狂笑宛如代表著毀滅,一次寧遠戰役的捷報撐持住的僅是表麵,僅能拖延毀滅的時日,內部已被蝕盡的朝代,根本不是暫時穩住了外患的局麵就能獲得重生的。

隻可惜,舉國無人體會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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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高第奏疏收錄於《明熹宗實錄》。

張岱《石匱書後集》中記:

“炮過處,打死北騎無算,並及黃龍幕,傷一裨王。北騎謂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屍,號哭奔去。”

但詳考《清史稿》等籍,後金諸多重要人物,日後都有事跡,表示無人在此役陣亡;而後金並無“裨王”的稱謂,此說為“道聽途說”的成分居多。

注二:這五人因為是為聲援周順昌而發難,並挺身赴死,是以深受當地百姓敬仰,就死後,有人出錢為他們安葬,日後當魏忠賢失勢自縊,閹黨被崇禎皇帝論罪,魏忠賢的生祠被廢時,便將他們葬於廢祠,供後人憑吊。

後之“複社”創辦人張溥且為之撰《五人墓碑記》一文:但文中之“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散貨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其詳情有待查證,蓋複社召開第一次成立大會,時在崇禎元年。周順昌被捕時,“複社”尚未成立。

3

麵對著以正黃色繡九龍的絲緞裝裱、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聖旨”,袁崇煥心中百味雜陳,久久不能言語,一雙原本銳利如閃電的目光失去了神采,黯成了灰黑的沉滯之色。

原本是他親設香案,以極其恭敬、虔誠的態度迎接而來的聖旨,本以為,內容會是英明的皇帝詔示他全力防衛遼東,不料太監宣讀出來的內容卻是荒謬絕倫的,聽來有如亂棒齊下,打得他心頭一陣悲涼。

他忍不住打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怒吼:

“天底下,竟然有這等事——”

世上竟有這麼荒唐的“聖意”與“聖旨”,他幾乎無法置信,但是,眼前的一切是真非夢,不容不信……他唯有在心裏發出陣陣寒意,顫顫的告訴自己,無法繼續守衛遼東了……寧遠之役的勝利,他比誰都清楚,那是一場艱苦的險勝,而且,勝利得來之後,敵國並沒有消失,外患的威脅仍然存在,隨時都會再度發生戰爭。

他既一再提醒部屬們,絕不可以因為得到了一次勝利,就低估了敵人、放鬆了戒心,也一再說:

“努爾哈赤必將卷土重來!”

同時,他也積極的上疏朝廷,請求增加遼東的兵員、糧餉、器械、馬匹,以充實遼東的戰備;升任遼東巡撫之後,最令他慶幸的是,意見與他相左的高第下台了,新上任的經略王之臣因為寧遠之捷而對他非常尊重,也完全認同他提出的計劃,自己沒有半點意見,使他的遼東政策得以完全不受掣肘的推行。

他當然要恢複原訂的守關外的計劃,修複被高第棄守的城池,重新駐兵屯田,恢複錦、寧防線,以成為關外的鐵柵……

奏疏上去後半個月,聖旨下來了,對於他恢複守關外的計劃表示欣然同意;但對於他要求增加人馬物資的話卻恍如未聞,沒有任何答複,而更壞的是將要派遣兩名魏忠賢的親信太監劉應坤與紀用到遼東來監軍!

“寧遠之捷,都是因為魏忠賢洪福齊天而得來的——我一萬多弟兄的血汗都白流了,這且不論;如今,竟然還要派太監來監軍……”

他想得全身發顫:

“天底下竟無天理——”

太監監軍的後果會是什—麼,這是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得知的結果。

萬曆朝的礦稅太監四出擾民,弄得民變四起——當時來到遼東的高淮,至今猶有人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咒罵不休——而魏忠賢的爪牙,其惡—更甚於礦稅太監,一旦來到這禦敵尚且疲於奔命的遼東軍中,克剝起來—,不斷送掉全遼的軍心士氣,才是奇跡!

更何況,這件事也同時代表了魏忠賢對“能帶兵打仗”的他已經產生疑慮,派親信來監軍,所持的心態一如當時猜疑孫承宗將率遼東兵馬進京“清君側”!

他早在許久前就已經聽說,現下,朝廷中已經全部都是魏忠賢的人馬,即便原先不是的,也必須立刻表態,投入閹黨之列,否則就隻有自動去職或者遭受迫害至死兩途!

自己也是“非閹黨”,更且是絕不會因為戀棧官位就依附閹黨的人……

終於,他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來:“我也效孫大人,上疏辭官吧!”

?

4

私下請來了眾兄弟們商議,皇太極以極堅定的口氣要求在座的每一個人:

“我等一定要說動父汗親征!”

他認為,率軍親征可以使努爾哈赤的精神振奮起來,能改善自寧遠戰敗以來兩個多月悶悶不樂的心情。

“父汗四十多年的戎馬生涯,全副身心已然與戰役連結成一體;唯有回到戰場上,才能使他重新振奮起來,重拾往日的強旺健勇!”

雖然這次要進行的隻是一場規模小小的戰爭,原本隻須派個貝勒,率幾千人馬出征就可以解決——

對象是蒙古喀爾喀部五衛王。

原來,五衛王也和喀爾喀的其他諸部一樣,與後金訂了盟約,約定“征大明,與之同征;和則與之同和。”但,寧遠一役,其他各部都依約出兵伐明,唯有五衛王背盟棄約,沒有出兵;且在戰後私下與明朝和好;最近更變本加厲的劫奪後金使者的財物、牲畜,殺害後金負責偵察、巡邏的兵士。

皇太極得報,第一個念頭動的是:

“讓德格類,還是阿濟格去走一趟?”

但,再一轉念……幾經考慮之後,他明確的對自己說:

“小題也可以大作的!”

五衛王的實力不強,如果後金出動大批人馬征伐,戰果必然豐碩,努爾哈赤的心中必然暢快。

因此,他竭力的說服兄弟們讚成他的意見,並且與他一起去請求努爾哈赤親自率軍出征……

四月裏日暖風和,芳草長成碧海,無垠無涯的連接到天際,形成壯闊的美景;披甲上馬,迎風馳騁,一股心曠神怡的感覺油然而生,多日來壓在努爾哈赤眉宇上的陰霾果然淡去了不少,而跟隨在他身後的一萬名八旗勁旅更是精神抖擻,銳氣衝天,與顏色鮮明的衣甲、旗幟一起招展出磅礡大氣來。

大軍從四月四日出發,渡遼河,西進蒙古。

四月七日,由皇太極、阿敏、阿濟格、嶽托等人擔任前鋒的隊伍已經一路急進,到達了囊努克寨。

親領中軍的努爾哈赤在行程上晚了半天,但,才行到距離囊努克寨還有一個時辰的路程時,嶽托已經打前方折回頭,快馬加鞭的趕來報信。

人到努爾哈赤跟前的時候,嶽托兀自喘氣如牛,但是滿臉滿眼的興奮、雀躍,像怎麼也壓製不住、凸凸凸的往外冒竄的火苗。

他滿臉通紅,額上沁著汗珠,鼻尖閃著油光,但是喘得急了,反而掙紮不出話來,卻偏又有滿肚子的話要說,於是把自己掙得張大了嘴巴,手舞足蹈般的抖動,而鬥大的嘴中還是隻有喘聲,沒有言語。

這模樣看得努爾哈赤忍俊不住,竟而發出了兩個多月來的第一道哈哈笑聲。

然後,他親自伸手給嶽托撫胸拍背,滿臉慈祥的說道:

“慢慢說……別急……先吐口長氣!”

嶽托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隨即作了個深呼吸,用力拍著雙手,發出歡聲大叫:

“瑪法,我軍大勝啊——”

受到了這興奮的情緒感染,努爾哈赤的笑容也就一直延續下去,而且仔細的聆聽他陳說戰爭經過:

“囊努克寨約莫有一千多人馬,但在我軍到達以前就已經準備逃跑;囊努克台吉倉卒應戰,手下紛紛竄逃,戰不了多久就無法招架,於是且戰且走,想保住一命;八叔帶著人親自追趕,一箭射去,正中囊努克台吉的後心,當場落馬斃命,其他的人也就不逃了,一起投降八叔——八叔這趟的收獲可大呢!”

努爾哈赤頓了一下,隨即問:

“你八叔的聲名又提高一點了吧!”

嶽托絲毫不加考慮的回答:

“是啊!大家先是歡呼‘四貝勒神射’,接著又說,他最像瑪法您的神武英勇呢!”

努爾哈赤露出欣慰的笑容,點點頭說:

“很好——”

但,緊接著,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失之色,喃喃自語似的說了句:

“翅膀兒長硬了,飛得挺好——”

皇太極的鷹揚之勢早已成形,這次戰役,發生於這個時刻,隻是令他心中感觸更深而已……他不再多話,重新上路,前往目標。

四月九日,大軍在科坤河邊安營,而由代善、阿敏、皇太極、濟爾哈朗等人率軍前往西拉木倫河流域,沿途未遇任何抵抗,收繳了無數牲畜,更有大批牧民主動投歸,返回大營後,費了好些天時間才清點完畢。

而接下來的時日竟有如度假——再也沒有戰爭發生了,草原上氣候宜人,景色優美,四處盡是純樸自然的光景,和繁華熱鬧的沈陽城比起來,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觀,一住下來,他竟為之陶醉。

每天,他都在天亮前就起床,由嶽托、薩哈璘等幾個孫子陪著,騎馬漫步;迎著晨曦,他時而隨興瀏覽四郊,時而專注的遙望遠山,時而和孫子們說幾句家常話,近午時分才返回營賬;午後,再度策馬在草原中隨意漫遊,直到黃昏。

幾天下來,他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感喟: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有的閑散日子啊!”

以往,為了建國大業,別說是沒有過閑散日子的時間,便連想到“閑散”二字的心情都沒有!

而今,可以說是什麼都有了……尤其是已經有了能擔重任的兒子——這些日子裏,他固然閑散如度假,皇太極卻依然沒天沒地的忙碌著,率領著精騎降服、收取方圓數百裏內蒙古諸部的人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