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登高壯觀天地間

林佩芬

(1)

獨自矗立在宇宙的第一高峰,你會想些什麼?

稚齡讀書,我常從文字中想像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境界;登高望遠,心胸開展、視野遼闊,抗懷千古、俯視天下,人的襟抱與作為於焉受到啟發。

稍長,我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到鎮院之寶——北宋範寬的巨幅山水《溪山行旅圖》,從圖畫中領略了巍峨高山宏偉雄壯、頂天立地的大氣,體會到一枝筆能具體揮灑出“山川炳煥似開國”的磅礴氣勢,也產生了新的想像:圖畫中的旅人正在層巒疊翠的山間行走,如若前進不輟,一步一階的登上峰頂時,會是何等景象?所見到的又是何等景象?而這正在山間行走的旅人,會是孔子?杜甫?還是我自己?

這份臆測令我神往,時時獨自思索;而現實生活中也存在著諸多印證——第一次搭乘飛機時,年已雙十,卻像孩童般目不轉睛的看著窗外,遼闊的山川江海、田野平疇如畫卷般展開,蒼莽大地,盡收眼底,實際上體會了得以宏觀全局的開闊視野,心中產生極大的感觸;於是,此後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總要登上城中的最高樓,一覽無遺地眺望全景,久了竟成為一種習慣,登高望遠,望盡一城的煙雲。

中年以後,我飛越海峽,足跡遍曆神州大陸,行經萬裏長城,我在千年不朽的城上佇立,舉目四望,天地浩渺,氣象萬千,而眸光交錯間,我覺得眼前所見的不是天容海色,平疇沃野,也不是歲月與建築,而是總合了時空的曆史,以人為中心的曆史,是天地之間的人世,是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探討。

於是,視野成為一個抽象名詞,一種思考意義,也使我對自己產生新的詢問:是什麼樣的眼光能透過這廣闊無邊的視野洞澈曆史?是什麼樣的襟懷能涵蓋這博大宏偉的視野,體悟曆史?

這項詢問不易立刻獲得回答,但時時縈繞心中,反覆思索、探求;偶然間,我行經龍門石窟,登奉先寺,一步一階的拾級而上,站在寺前平台仰望舉世著名的盧舍那大佛;寶相莊嚴,慈悲圓滿,無論是有形的雕刻還是無形的氣韻,都呈現了完美的境界;時正雨過天晴,天地間充盈著雨水洗滌後的潔淨和陽光重現時的柔煦,也使我的心境祥和寧靜,一塵不染;而不經意間一抬眼,正對著大佛彎垂的長眉下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眸,眼眸深處飽含著廣闊無私、對世人充滿了關懷、憐愛與寬和、包容的慈光;霎時間,我得到了感悟,已無須對眼光和襟懷提出詢問。

最終,我又回到自己的書房裏,隨性讀書,一如陶淵明的在書卷中俯仰終宇宙而自得其樂;一麵期許自己的寫作是出於沉思,歸乎翰藻,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成一家之言;也希望能具體實踐我以前曾在論文中提出過的理想:

一位偉大的小說家必然同時是史學家、思想家、藝術家與宗教家。

宗教家悲天憫人的胸懷與救世的精神,是一種偉大;藝術家創造完美與詮釋完美,也是一種偉大;思想家探尋真理,剖析人性,提升人性;史學家鑽研古今之變,鑒往知來,啟迪世人,更是一種偉大;而能融此四者於一身,方成偉大的小說家。

寫作原本就是一項偉大的追求與實踐——這雙重的偉大使作品矗立於永恒。

(2)

宏觀人類的曆史,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宛如一座永不停息的風車般的輪轉,生死榮枯不停地循環交替,變動的過程與時間一起前進,無論哪一個時代,哪一個國家,哪一種文化,都由出生、成長,進展到強盛、衰老,而後步入死亡,為下一輪的新生者取代。

微觀中國的曆史,也是一個生命,盛世與衰世循環交替,朝代之間如連環般的進行遞嬗,新陳代謝,世代交替,老死的一朝為新生的一朝所取代,新朝老化、腐朽後又為下一個新朝取代,周而複始,循環不已。

我選取清朝開國史做為中心點,探討明清的鼎革遞嬗,和時代的完整風貌,書寫《大清開國四部曲》;在時間上的定點為始於一五八三年清太祖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甲起兵,至一六八三年聖祖康熙帝收服台灣,明朝的年號完全消失為止(注一),共計一百年;百年世事,莽莽蒼蒼,有如大海之波瀾壯闊,有如山泉之幽深曲折,更有如浮雲之瞬息萬變,令人歎為觀止。

斯時,世界史正寫出一頁驚心動魄的篇章,歐亞美非各洲都處在前所未有的大變動中;歐洲正因地理發現、印刷術傳播、民族國家興起及宗教問題等多種因素的影響,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生活都發生變化,時代陷入動亂中,國家重組、內部及國際間戰爭頻仍,戰火隨處可見,人們在痛苦中度日,而這情形促使許多人向外拓展,形成頻繁的航海活動,又因為地理大發現,航海者行向亞、美、非三洲,尋找新的發展。

美、非二洲的居民因而蒙受重大浩劫,許多黑人被擄為奴,許多印地安人被殺,許多地方淪為殖民地,惡劣的情況延續了一個世紀以上才得到改善。

對亞洲,歐洲亦以武力入據馬尼拉、台灣等地,對文明程度已高的中國、日本等國則發展貿易、傳教等項,進而因往來頻繁而關係密切,而相互影響;在經濟上形成全球貨幣體係,彼此休戚相關,榮枯與共(注二);宗教、文化的傳播影響了雙方的心靈和精神,科技的交流提升了天文、曆算、製造等學;新式槍炮武器的銷售直接影響戰爭的勝負,成為變動的重要因素之一(注三)。

亞洲主要國家本身亦處在變動中,中國固為易代之際,朱明政權因庸主在位,朝中黨爭、內鬥,民間經濟崩潰而逐漸腐朽;努爾哈赤起兵後,女真由分裂而統一,進而聯結蒙古,使蒙古的情勢產生變動;最終滿、蒙、明三方合而為一,形成大一統的新朝代。日本則方由“戰國時代”步入“幕府時代”,變動極大,並亟思向外拓展,於是出兵侵略朝鮮,朝鮮以文臣結黨內鬥、武備不修等原因無力抵禦;而朝鮮本為明朝屬國,明朝出兵援朝,形成三國之戰,戰事拖延七年才結束,對各國、各方麵都造成重大影響。其後,清朝在入關之前,為免後顧之憂及解決糧食問題,兩次出兵朝鮮,使朝鮮一變為清之屬國,影響至巨。

基於這些,我深刻地體認到,形成曆史變動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麵的、整體性的,每一個枝微末節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彼此息息相關,互相影響,互為因果,心轉意移,牽發動身;也同時存在著個別性,每一個枝微末節都各自有它形成的原因、過程、特有的現象和影響,也都彼此息息相關,互為因果;這整體性與個別性一如地球的公轉與自轉,同時進行,相互影響,四季運轉,晝夜交替,其原則永恒不變而過程瞬息萬變。

因此,探究這百年世事,既是“通古今之變”,也是“通全球之變”;我的寫作以中國為中心,以“長時間、遠距離、寬視野”的大曆史角度看清朝開國的曆史;而中國既為世界大變局中的一員,與外國的內部變動、外在影響都息息相關 ——我歸納為八大意義:

第一:滿族建立清朝,由關外入主中原,興起的過程中融合了東北諸多少數民族,又聯結蒙古,並大量吸收漢文化,形成新的、融合式的中華民族與文化;再現中國曆史上進行過多次的胡、漢民族因政權更替而形成民族、文化大融合。

第二:明末衰敗已極,生靈塗炭,經過翻天覆地似的大變動、政權移轉後,注入新朝的新生命力,重新起步,逐漸走向盛世,開創出“康雍乾”的輝煌時代,印證了曆史的盛衰循環論。

第三:明末衰亂,賦稅苛重,民不聊生,不少人為謀生路或投向清朝,壯大了清朝;或聚眾起兵,形成內亂。李自成起兵後,以“不納糧”的口號大得民心,使許多地方自動迎降,印證了“民為貴”、民心的向背決定政權存亡的政治理念。

第四:明、清兩朝的帝王重臣互相對照,印證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聖哲之言。

第五:易代之際,明朝士人麵臨三種抉擇,而有四種做法。一為效法伯夷、叔齊隱居;二為效法耶律楚材投效新朝,造福百姓;三為效法文天祥,殺身成仁;三者都可欽可敬。第四種是反複不定,降後複叛,產生許多特殊行為,堪稱最佳的人性研究案例。

第六:明、清兩朝與日本、朝鮮及南洋、歐洲各國的官方關係固為政治、軍事,而民間活動重點在貿易、科技、宗教與文化傳播,影響亦大。

第七:明末內地陷於戰亂,沿海居民或相繼往海上發展,提升了沿海的經濟;或往他地移居,成為外國的“華裔”人民,開創出新的天地。海盜出身的鄭芝龍等人發展出大型船隊,運貨經商及建立海上武力,往來於日本、南洋各地,並與歐船在海上貿易,如同與歐洲一起進入大航海時代,對全球互動有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