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我的意中人(1 / 3)

南薰在開車,盛峰閉目靠著椅背,他腿上的傷隻草草包紮了一下,血滲透了綁帶。

南薰看他一眼:“怎麼樣?”

“很好。”他道,嘴角忍不住上彎,“很興奮。”

南薰幸災樂禍地朝他“哼”了一聲:“早就跟你說過,那個女人看起來傻兮兮的,其實不好惹,看你現在狼狽的,像個喪家犬。”

“我哪兒惹她了,還不都是你招來的禍?”

南薰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盛峰問:“薑洄安排好了嗎?”

南薰“嗯”了一聲。

兩人又聊了幾句,南薰開始專心致誌地開車,盛峰依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下頜僵硬,眉毛微微抖動著。

“疼就叫,跟忍者神龜似的幹什麼?”南薰道。

“不是疼。”盛峰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抬手按在後腦,“頭很暈,想吐。”

南薰眸中一凝,卻仍是打趣:“關心你兩句還嬌氣上了,學人家暈車?”

盛峰睜開眼睛,眼前的東西在視野裏旋轉,胸口裏有股東西像是在往上頂,又疼,又惡心得難受,他想坐直身體,卻一下子歪靠在了車門上,他側著身,低著頭,輕輕喘息。

南薰無言地加速。

過了一會兒,盛峰又慢慢重新靠回到椅背上,突然道:“南薰。”

“嗯?”

“找個地方停車,我們分頭走吧。”

南薰簡短地說了一個字:“不。”

“氣氛不對。”盛峰道,“這麼久了,那個女人居然沒有追上來。”

“也許她跟丟了。”

“整個岸寧的警察都在圍堵我們,我們卻連一輛警車的影子都沒看見。”

“那有什麼奇怪?”南薰嗤道,“不要把警察想得太聰明,遇到你之前我逃亡了兩個月,他們還連我的影子都沒發現呢,最後還是我主動出現的。”

盛峰往後望了望,細雨微昏,路上的車輛不算多,都是普普通通的車,都安安靜靜地行駛著,但這平凡和寧靜之下又好像隱藏著什麼。

“南薰你聽我說,我們在前麵停車帶的地方把車停下,我幫你解鎖掉一輛車,你開走,我開另一輛,你先不要去找薑洄,先找個別的地方藏起來,等……”

“別廢話了。”南薰平靜地打斷他,“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回家。”

盛峰不說話了,雨刷器一下一下地掃著車前的玻璃,聲音輕微而單調,帶著一種壓抑的茫然,道路兩旁的樹沐在雨中,無聲靜立,不斷地快速後退著,許久,盛峰笑了一下:“好吧,那就聽天由命吧。”

羅白烏一麵開車,一麵跟郭長悅保持著聯係,警察們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遠遠跟著盛峰的車。

喬小船盯著導航,皺眉:“他們去的方向好像是藥王渡,難道還想著回老巢去?”

雨越下越大,積水漫過了路麵,南薰挽著盛峰的胳膊朝前跑,盛峰搖搖晃晃,忽然腳下一絆,栽倒在路邊。

“快起來。”南薰用力拉他。

他站起來,覺得眼前晃得厲害,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身體一歪,用手撐住牆。

“我走不了了,南薰。”他悶著頭,雨水沿著發梢和尖瘦的下巴滴下來,“什麼都在晃,看不清東西……那個死女人,把我的頭摔壞了……”

“那就閉上眼睛別看,我背你。”南薰背過身,抓著他的胳膊,努力把他往自己背上弄。

“別胡鬧了……”他拒絕。

南薰固執地往前拽著他,他受傷的腿打著戰,依舊踉踉蹌蹌的,幾步之後,他和南薰一起摔倒在了水裏。

“嗬嗬。”他笑了兩聲,神情落寞,唇是一抹極淡的緋,在雨中格外單薄和脆弱,“你真是個很強的小姑娘。”

南薰坐在地上,渾身濕透,臉色白皙如同幽穀白蘭,眼睛裏卻飛著一抹霞,平添豔色:“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不管人,還是東西,最後都會失去……所以我才會那麼用力地想要抓住什麼,雖然還是什麼都抓不住……盛峰,拜托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她伸出手,目光幽寧。片刻,盛峰抬手按住,艱難地被她扶持著站起來,閉上眼睛,眩暈的感覺輕了一些,他緩聲道:“那你抓緊我,不要把我弄丟了。”

大雨滂沱,很快湮滅了他們留下的痕跡。

羅白烏開車拐進南薰停車的巷子裏,這裏是與藥王渡接近的另一個漁村,南薰的車停在了一戶人家的圍牆外麵,幾輛警車隨即也開了過來,還有十幾輛警車留在了外圍,漁村像一個籠子,被收攏了起來。

喬小船持槍朝那輛車走過去,羅白烏拉住她:“車上好像沒人,小心有詐。”

沒過一會兒,拆彈組的同事到了,全副武裝地拿著探測的儀器走近那輛車,經過探測,車上果然有炸彈,而且是那種隻要打開車門就會爆炸的裝置。

炸彈被拆掉後,刑警們開始向那輛車挨著的房子靠近。房子裏住的是一對老人,刑警們衝進院子裏,老人被嚇得瑟瑟發抖,一再表示家裏沒有藏人。

再三檢查之後,家裏確實沒有可疑的地方,而喬小船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之後就走出來了,重新回到南薰停車的地方,盯著周圍的路麵看。

刑警們開始搜查附近的居戶,以及之前發現盛峰他們在藥王渡的住處。

雨猛下了一陣,又漸漸停下來了,這個時候喬小船反倒不著急了,她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大部分都是柏油路,路麵積了水,留不下腳印,血流在裏麵也會被衝淡,但喬小船想:如果真有上帝、佛祖或菩薩神仙這回事,他們中的哪怕一個,總不能一直都是瞎的吧?

天已經完全黑了,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所有警車的大燈都開著,喬小船打著手電,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地上找。

盛峰……

這個漁村和藥王渡很近,都靠著海,那麼這裏究竟有什麼,為什麼你總是會回到這兒?

羅白烏說過,鍾夏喜歡海,過去常來這附近,那麼是因為鍾夏嗎?你那麼無情、心狠、作惡多端,你喜歡控製別人,覺得自己高高在上,那麼你應該不喜歡跟人保持長久而緊密的聯係,但你跟鍾夏曾一起生活五年,是因為什麼?

愛嗎?

你愛鍾夏,鍾夏喜歡海……

電光火石一般,喬小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同時她腳步一頓,改變了方向,朝著有海的那邊走去。

樹上積攢的雨水有一搭沒一搭地滴落著,前方一戶人家的牆角有一塊墊高的軟土,上麵留有一個不太清晰的腳印,喬小船眼睛一跳,快步走過去,蹲下查看,片刻,她通過對講機道:“郭隊,找到盛峰的蹤跡了。”

郭長悅迅速趕來,查看之後道:“你確定這是他的腳印嗎?”

“確定,跟他搏鬥的時候,我注意到他鞋底上的花紋了,就是這樣的。”

他們沿著腳印前進的方向往前,十幾米之外,在牆縫間的草葉上發現了一絲血跡,刑警們振奮起來,繼續沿路搜索,很快又發現了兩處腳印。

有風,耳中出現海浪聲,遠處的海麵上漂浮著一些船隻。

喬小船看著腳印遠去的方向:“郭隊,我們被盛峰耍了。”

郭長悅點點頭:“沒錯,他故意留下監控畫麵,讓我們看到他離開了藥王渡,但實際上,這個漁村裏麵四通八達,有許多路線可以到達海邊,他一個人引開了我們所有的警力,而南薰很可能就趁此機會帶著薑洄坐船去了海上。”

喬小船道:“我發現他的後備廂裏有一些石屑,所以他肯定是在裏麵放了石塊,好讓我們覺得車裏不隻他一個人,覺得他是帶著薑洄和南薰一起走的,後來為了減輕重量,他又在路上把石塊丟掉了。”

喬小船道:“我想他們應該有一艘大船,船上裝著足夠的能源、食物、水、藥品,一切在流亡路上用得到的東西。這艘船藏在海上的某個地方,他們還有一艘小船,平時劃著出來,不會引人注意。”

“不管怎麼樣,這一次不會讓他們跑掉了。”郭長悅道。

喬小船望向茫茫的海麵,心裏有難以言喻的感覺,先前的茫然減弱了,她的心裏重新有了信念,那個她早就說過無數次的理想:懲惡揚善、行俠仗義。那或許是一種瞬間的成長吧,人隻有在有了迫切想要保護的人時,才會變得格外勇敢。她想,她要做一個勇士,撇開生死,一往直前。

郭長悅請海警相助,開始在海麵上進行搜尋。

“今天我們講的故事叫《沒有手的姑娘》。魔鬼承諾一個貧窮的磨坊主,如果他允許自己拿走磨坊後麵的一樣東西,就讓他變得富有。磨坊主隻知道磨坊後麵有一棵毫不相幹的蘋果樹,就答應了,但其實魔鬼說的不是蘋果樹,而是正在磨坊後麵打掃的女兒。三年後,貧窮的磨坊主果然富裕了,魔鬼如約前來,但女兒太純潔了,魔鬼對她無法使用魔力,除非把她的雙手剁碎。魔鬼於是威脅磨坊主,讓他剁碎自己女兒的手,要不然就把他抓走。磨坊主於是對女兒說,‘現在請你幫幫我吧,饒恕我對你的傷害吧’,女兒於是伸出雙手,讓父親剁碎了自己的手臂,她變成了沒有手的姑娘。”

薑洄有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他躺著,還有意識,但那又好像不是自己的意識。他好像飛起來了,飛向天空,又好像還在地上,眼前斷斷續續有一些白光,有個聲音在耳邊鍥而不舍地響著。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麼,薑洄?”

說明了什麼?薑洄恍恍惚惚想,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故事講述的是女孩的善良和虔誠,她最後得到了上帝的幫助,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說明了一個父親的自私和懦弱,他要傷害別人,卻還要別人饒恕他的傷害。薑洄,世上的人就是這樣啊,都是這樣,他們內心浮躁,永遠隻想著自己。”

那聲音格外好聽,像山穀裏的風聲、月光下的泉聲,是個讓人舒服的聲音,薑洄微微睜開眼,尋找聲音的來源。

一個人坐在他旁邊,一張很清俊、蒼白的臉,左眼上像籠著一層霧氣,顯得超脫而詭異,垂眸注視的樣子又格外專注。

“你的眼睛怎麼了?”薑洄伸手想摸摸他的眼睛,但視線裏的一切都是旋轉著的,他的手指摸索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落在了他的眉骨上麵。

“看不見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為什麼?”

“小時候撞到了頭,這隻眼睛當時就看不見了,過了一陣子又自己好了,最近又看不見了。”他頓了頓,“我想這次是真的看不見了。”

薑洄又輕又長地“哦”了一聲:“那真可憐。”

“沒關係,我不難過。”

薑洄的手垂了下去,眼睛漸漸有了焦距,他看了那人片刻,開口喚了一聲:“哥哥。”

他就笑起來:“久違的稱呼。”又道,“你小時候很黏人,還記不記得?雖然我不太理你,理你的時候也總是在講嚇人的故事,但你好像很喜歡圍著我轉。”

“因為爸爸媽媽很忙,沒空理我,而你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大孩子,懂很多東西,長得也好看,我很喜歡做你的弟弟,也覺得很驕傲。”

“是啊。”他摸了摸薑洄的頭發,“所以小時候催眠你的時候,我都舍不得給你下很重的藥。”

“你恨我嗎?”

“不恨。”

“恨我爸爸嗎?”

“以前恨,後來不了。”

“嗯,那就好。”薑洄道,“你現在解脫了嗎?”

“沒有,我被什麼東西困住了。”

“那怎麼樣才會解脫?”

他抬起頭,靜默了一會兒:“也許至死方休。”

薑洄歎了一口氣:“如果我加入你的陣營,你會感覺好一點嗎?”

他又垂眸,細細地審視他,用他唯一的一隻眼睛,許久,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笑:“薑洄,這就開始跟我使用戰術了嗎?很遺憾,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希望你現在就加入我的陣營。我會慢慢地催眠你,控製你,一天不行兩天,一年不行兩年,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地加入我,追隨我,忠心耿耿,視我為王。”

“你該試著去信任一兩個人,”薑洄道,“人生在世,總該有這麼一兩個人的。”

“我信任的人已經死了。”他道。

“是鍾夏嗎?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是因為你認識的。”他道,“八年前我回國,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然後我看見她跟你在一起,你好像很愛她,所以我想著,得把她毀掉。”

薑洄笑了一聲:“你誤會了,她是我姐姐,我的愛也隻是對姐姐的愛。”

“是嗎?”盛峰也笑了一聲,“鍾夏死後的第二天,你還在昏迷,南薰去找你,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薑洄保持著笑意,沒有說話。

“你親她、抱她,叫的是鍾夏的名字。”

笑容瞬間凝結住了,幾秒鍾之後,他再次笑起來:“這是催眠的一部分嗎?開始給我製造幻境了?”

盛峰完全無視他的質疑:“仔細回憶一下,你對她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她長大了,開始交男朋友的時候,你的心裏是不是酸酸的?”

“那很正常,因為我依賴她。”

“那你為什麼會對喬小船一見鍾情?她是漂亮,但你見過的漂亮女孩難道不夠多嗎?你現在想象她的眉眼,是不是跟鍾夏很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還有她的性格,跟鍾夏不像嗎?你在跟她相處的時候,是不是會經常產生退縮感?那是因為你在內疚,覺得自己無恥地利用了她……”

“不。”薑洄打斷他,“我是因為……是因為擔心不能讓她幸福,是因為你,你把我變成了一個總是在自我懷疑的人。”

“你總是在自我懷疑嗎?在專業上你不自信嗎?查案的時候,不是每次都信手拈來嗎?你懷疑的隻是你對喬小船的感情,因為那不是真的,你隻是找了一個替代品。”

“你在迷惑我……”薑洄閉上眼睛,難耐地蹙著眉,眼球在眼皮底下轉動著,他記得自己受傷了,但身體好像感覺不到痛,肯定是被注射了什麼。他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還有身體,頭很暈,即便閉上眼睛,視野裏的黑暗也是旋轉的,眩暈讓他有點想吐。

“甚至你對南薰也是有欲望的,這並不是說明你不忠誠,而是你對鍾夏的思念太深,思念化作了欲望,無處發泄。而南薰太美,她讓你迷亂,同時這又加深了你的潛意識裏對喬小船的虧欠感,所以你才會不斷地產生懷疑。薑洄,你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一切都沒有疑惑了,黑暗在漸漸占據你。

但是不要害怕,世界本就充滿著淫欲和混亂,充滿著殺人、吃人和害人,到處都是貪心和欺騙、壞心的母親和惡毒的巫婆……”

“不要再說了。”薑洄搖著頭,聲音進入耳朵仿佛帶著回聲,很遠又很近,“你在騙我,迷惑我……”

盛峰又在說什麼,他慢慢聽不見了,再次昏迷。

薑洄再次醒來時,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久,傷開始疼了,很疼很疼,不僅疼,身體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南薰一直在摸他。

她側身躺在他身邊,手指躲避著他胸前的傷處,輕輕地蜿蜒滑動,看見他睜眼,翻身坐起來,坐在他腰上,他身上的傷實在太多,她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薑洄一陣顫抖。

“這麼激動嗎?”她狡黠地笑,伏倒在他胸前。

薑洄疼得暈眩,伸手去推她:“南薰……”

“嗯?”她嬌聲回應。

“求求你……好疼。”

南薰重新坐起來,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摸到這裏的疤痕了嗎?”她又把手伸到他眼前,“這裏,還有這裏,你開槍打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會疼?”

“……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不是罪有應得嗎?你是在伸張正義啊,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那我應該說什麼?”

“說你恨我,討厭我,覺得我惡心。來吧,用你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來罵我,打擊得我倒地不起。”

“我不恨你,不討厭你,也不覺得你惡心……”

“那愛我嗎?”

“不愛。”薑洄道,“我隻是同情你,從始至終,我對你的感情都不是愛……南薰,我隻是太懦弱,太容易心軟。我覺得你的本性可能沒有那麼壞,所以總在妄想你能改正,走到正途上來,但也許是我錯了吧,也許你就是那條毒蛇,而我就是那個天真的農夫,農夫救了毒蛇,讓毒蛇有機會去傷害越來越多的人,毒蛇有罪,農夫更有罪。”

南薰親吻他身上包裹傷口的紗布,一寸一寸往下,她像一條柔軟溫暖的蛇,纏住了薑洄。

“喜不喜歡我這樣對你?”她抬頭。

“南薰,我現在除了疼,不會有別的感覺。”

“這樣啊,那好辦。”南薰跳下床,走到桌子前麵調了一些藥物,抽進注射器裏,又走回來,按住薑洄的胳膊,將針頭刺進去。

薑洄很快就感覺到了,身體變得安逸、很輕,痛感變得平緩,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視野裏影影綽綽的,他仰在枕頭上麵,閉上眼睛。

南薰微笑地看著他,一分鍾之後,他的臉突然扭曲了一下,然後整個人猛烈地抽搐起來,南薰嚇了一跳,抓住他的手:“薑洄?”

他抽搐得更厲害,眼睛翻上去,嘴巴咬得死緊,卻從邊緣溢出一些白色的液體,他的手用力地胡亂抓撓,胸前的紗布頃刻被血染紅了。

“盛峰!盛峰!”南薰大叫。

盛峰跑進來,見狀臉色一寒:“你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給他打了一些藥。”

“什麼藥?”

“迷幻藥,還有什麼來著……”南薰跑到桌子前麵指了幾種。

“靠,你是真想弄死他?”盛峰道,迅速又配了一些藥,南薰按著薑洄的手臂,盛峰把藥液推進去,但似乎不管用,他還是掙紮得很厲害,傷口全部裂開了,血順著他的身體流到床上,盛峰隻好又給他打了一針,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安靜下來。

“去拿一些血袋過來,他需要輸血。”

“抽我的吧,上次不就抽我的嗎?”南薰把儀器拿過來,自己把針頭刺進手臂。

折騰了很久,南薰按著手臂臉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盛峰戳她的頭:“你就折騰吧,早晚把他折騰死。”

南薰不耐煩地躲開他的手指:“你還不是把鍾夏姐姐折騰死了?”

“那能一樣嗎?鍾夏是生病,他一刀一刀可都是你捅的。”

南薰沉默一會兒,低低“哼”了一聲:“死了算了,不管他還是我,還是你……活著有什麼意思。”

薑洄時睡時醒,不知時日。

總是有個聲音在跟他說話,提出問題,引誘回答,再否定,灌輸新的知識。

我們有一個常識:夢境裏的東西醒著時會覺得不可思議、天馬行空,但在做夢的當時我們卻是篤信它的。薑洄就在經曆這樣的過程,他極度虛弱,而這個過程極其漫長,他總在夢中,每一秒被無限度地拉長,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現實和幻境的區分漸漸成了一件難事。

有時那個聲音隻是跟他漫不經心地聊天。

“我是八年前回來的,知不知道你哥哥那個時候在做什麼?我說的不是我,是你的白烏鴉哥哥……對,他在報複一個女人,很瘋狂,也很高明,那個女人的下場很慘,毀了容,丈夫死掉了,再也不能唱歌,不能有夢想。你哥哥步步緊逼,連一條路都不給她留,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從出生就高高在上,所有人對他都是仰視的,唯獨那個女人背棄了他,無視了他的尊嚴。他覺得自己被褻瀆了,所以要把她踩進泥裏,讓她連人都當不成,隻能當一隻螻蟻。

“在你心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身披華彩、風神奕奕?他表麵的確是這樣,但他手上沾了多少血,能把事情做到多絕,你知道嗎?那個女人的丈夫表麵死於吸毒過量,實則難道不是死於他的嫉妒嗎?那個女人的整容醫生才最可憐,拿錢辦事,卻得不到雇主信任,最後失足而卒,難道不是卒於他的疑心、戒備,和一貫滴水不漏的作風嗎?”

那個聲音很喜歡用問句,像一個古怪的充滿熱情的詩人,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把答案交給你,帶領你思考,讓你覺得自己正被溫柔對待,尚有獨立的思想和見解,並未被人牽著鼻子走,然後他問你:“難道不是這樣嗎?”

嗯,的確是這樣。

“他是罪人啊,薑洄。”苦口婆心的語氣,像自己的親人,像一個睿智的長輩,“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但他是實實在在的那種罪人啊。”

嗯,他是罪人,每個人都是罪人。

“還有你最愛的鍾夏姐姐,我承認,我在她當誌願者的醫院做心理醫生,就是為了接近她。我也達到了目的,她每次做誌願者都會去看我。我一直沒有想好要以什麼樣的方式毀掉她,因為她很可愛,是個明媚的人,我有點不忍心……直到有一天,她跑來找我,求我幫她一個忙。

“你永遠想不到,一個陷入愛情的女人有多瘋狂。”

五年前葉涼的病情惡化到了必須換心的地步,但合適的心源一直找不到,最後鍾夏求盛峰幫她黑進醫院的係統裏,尋找RH陰性型血的人,最後她選中了其中兩個女人,綁架了她們,其中一個的心髒與葉涼配型成功,另外一個試圖逃跑,被鍾夏追上之後殺死了。

她拜托盛峰給葉涼換心,然後改造他的記憶,給他健康,給他一個幹淨純粹的人生,自己卻墮入無盡黑暗。

徐濤是她的追隨者,曾按她筆下描述的手法殺害五人,他也一直在暗中關注她。她在殺死那個逃跑的女人之後,坐在山間掩麵痛哭,然後徐濤走上前去,告訴她,所有的一切他都會幫她解決。

之後徐濤幫鍾夏處理了屍體,又殺兩人,製造了殺人手法升級的假象,並故意露出破綻,把警方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他一人身上。

鍾夏遠走,她使用了一些小手段,讓薑洄以為她去了悉尼,其實她一直隱居在日本的某個海邊漁村,天氣好的時候,站在岸邊的礁石上,仿佛可以看見岸寧的輪廓。

盛峰歎息:“薑洄,女人是一種奇怪的生命,她們溫柔和煦,卻可以在一瞬之間痛下決心,向罪惡的魔鬼俯首稱臣,你永遠想不到她們可以發揮出多大的能量。

“薑洄,你哥哥是罪人,你姐姐也是,他們為了一己之利殺害無辜,並且掩蓋罪行,拒絕承認……薑洄,他們在你心裏是最好的人吧?可連他們都是罪人,所以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是罪人嗎?你自己也是罪人啊,你難道沒有洞徹你哥哥的罪行嗎?難道沒有察覺你姐姐的罪行嗎?但你選擇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這對被你懲罰過的那些罪人公平嗎?真相和正義是你的追求,如果連你這樣的人都做不到公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

“世上沒有完全無辜的人,所以你在堅持什麼呢?你除掉的惡,難道他沒有善嗎?你保護的善他又隱藏著多少惡?善惡等量存在,也許你除掉多少惡,就會滋生出多少新的惡,或消弭掉多少舊的善,所以,你所堅持的,難道不是虛無嗎?”

“鍾夏……”薑洄終於開口,他仍舊處在一個仿佛不能感知自己是否存在的狀態,但他本能地想為那個女孩辯護,“她不會殺人,是你控製了她,你想毀掉她……都是你想出來的花樣。”

“不,我沒有控製她,我控製了葉涼,控製了西雅圖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最後醫生清醒了,所以我給他安排了一場死亡,唯獨我沒有控製鍾夏。我還控製了真正在醫院做過換心手術的那個病人,因為葉涼替換掉了他,我擔心他的出現會喚醒醫生和護士的記憶。你也知道,記憶重構並非清除記憶,而是使它蟄伏,記憶什麼時候會回來取決於催眠的時間、強度、被催眠者本身的意誌力,以及它和現實的聯係。憑空重構的記憶很難被深刻記住,所以那天在西雅圖的醫院確實有一個和葉涼病情類似的亞洲人,我把他的資料換成了葉涼的,於是,被替換掉的他便不能再在世界上存在下去了。”

“你殺了他……”薑洄道。

“不,我從來不親手殺人,有很多方式比直接攫取性命更加有趣。”

“既然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幹脆讓葉涼忘掉鍾夏,忘掉他做過手術,忘掉一切?”

“太難了,因為他有自己的社會關係,這裏麵還包括你,除非把他丟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或者把跟他有關的人全部催眠。”他道,“薑洄,做一個被操縱的人很輕鬆,很多事情不必再左思右想,隻需服從,而服從會讓你產生類似被虐的快感,我覺得你會喜歡。”

“我更想要自由。”

“服從不會不自由,你會更自由,靈魂再也不會被束縛。”

“鍾夏……這五年……她是不是……經常哭?”

盛峰搖搖頭:“沒有,隻是經常發呆。”

薑洄瞬間流出了眼淚,盛峰擦著他的眼角:“為什麼突然哭?”

“難過。”

“為鍾夏難過嗎?很正常,因為你愛她。”盛峰的手指按在他的眼角,眼淚都流進了他手裏。

“別哭了,鍾夏過得其實也還好,因為我占用了她很大一部分注意力。”

“你?”

“嗯,她得知了我的過去,得知我對你一直懷有異常的興趣,於是她離開的時候也帶走了我,還用鏈子鎖住我,把我囚禁了起來。我是她的囚犯,她的一隻狗,隻有需要我出手的時候,她才會把我放出來,這五年我就是這麼過的,但我很快樂。我本來有一個家,鳳來路被燒毀的那座別墅原本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很大很荒涼,後來鍾夏求我幫助她,葉涼的手術就是在我家做的。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個月,那裏開始變得沒有那麼荒涼了,有人陪伴的感覺很好,所以後來她肯帶我一起走,我很高興,她囚禁我的時候我也很高興。薑洄,這就是服從的快感,是我親身體驗過的,你不想體味這種快樂嗎?”

“……想。”

“鍾夏雖然是罪人,但她一直在保護你,所以,是不是不管她做過什麼壞事,你都會姑息?幫她解決?”

“……是。”

“你覺得你是罪人嗎?”

“是。”

“應該被懲罰嗎?”

“應該。”

“那怎麼懲罰呢?”

“……都可以。”

“像南薰那樣,再刺你七刀可以嗎?”

“好。”

“真乖。”盛峰摸了摸他的臉,“作為獎勵,我會給你一些你喜歡的好東西。”

他給薑洄注射了藥物,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薑洄已經有點離不開那種感覺,針尖對準他時,他露出期待的神色,主動將手臂湊上去。

“薑洄,你想對鍾夏做什麼?”

薑洄無言片刻,眼神漸漸迷蒙起來,他握住盛峰的手,輕輕地在上麵親吻,又看向盛峰,眸子像一片幽泉,嘴唇微微開啟,低聲吐出幾個字:“抱抱我……”

盛峰露出厭惡的神色,將手抽回來:“讓鍾夏來陪你好不好?”

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著:“嗯。”

他的眼睛睜著,卻好像什麼也看不清,視覺在退化,而有另一些東西直接在腦中成了像,好多畫麵混在一起,好多光和影。

海上一直都是大霧,能見度很低,為警方的搜救工作帶來了難度。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過去了兩夜一天,終於在這天清晨,天氣恢複了晴朗,快到中午時,海上傳來消息:發現了可疑的船隻。

船屋正在飛速行駛。

一望無際的海上翻湧著白色的浪,陽光鋪在上麵,照出一半明和一半暗,遠處劃過白色的海鷗。

船頭駕駛室裏,薑洄看著儀表盤上的數字:“我們去哪兒?”

盛峰坐在駕駛座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波光粼粼的海麵,一時沒有說話,他左眼上的白霧越來越重了,看上去有點怪異。

“你也不知道,對嗎?”薑洄道,“自從鍾夏死後,你就陷入了迷茫,在海上漂流,前路漫漫。”

隔了一會兒,盛峰才點點頭:“我原本想,改造你會是一個大工程。我可以花很大精力很多時間專注於此,而你是一個難得的試驗品,會讓人越挫越勇,激發出所有的潛力,最終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品,我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塑造者,我們一起征戰,一起被載入史冊,也許我的餘生都不會無聊。”他沉默片刻,“但是……”

遠處有架直升機在盤旋,盛峰遠目片刻,忽然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笑,他一貫的那種笑聲,冷酷陰險,又懶散,令人毛骨悚然。

“人生啊……”他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索然無味。”

“很正常。”薑洄道,“因為你愛上鍾夏了,而她的死帶走了你所有的熱情。”

海上蒼茫,一眼望出去隻有藍色的天和白色的水,也許風成了珍貴的東西,它拂在指尖時,好像正在陪伴你,然後它又走遠,似乎對離別這件事心存著某種執念,也許它們才是最通透的,深知世上沒有永遠這回事。

“談談你的過去吧。”薑洄道,“十八年前一別,好不容易再見,我們卻還沒有正式交談過,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我的過去很簡單,就是不斷地在操控別人,把他們身體裏潛藏最深的惡發掘出來,加以放大,幫助他們釋放天性。”

“總有一個開始的契機吧?”薑洄問,“你的導師是誰?”

“我爸爸的朋友,一個古怪的巫醫,他能看透人心,因此被人懼怕,他被驅逐出自己的村莊,到處流浪,卻依然生活得通透愜意。我十一歲時,因為自閉,爸爸送我去見他,後來我們成了朋友,他開始教導我看透人心的方法,他有很多書,每一本我都讀過很多遍。隻不過,他很善良,喜歡把人往好的方向引導,而我追求惡,因為惡讓人更自由。”

薑洄思索了一會兒:“我記得你媽媽是在你十三歲時殺的人。”

“對,她是我的第一個作品。”盛峰道,“不瞞你說,我媽媽是個妓女,我引導她殺死了自己的嫖客。”

“這件事讓你看到了力量的魅力。”薑洄點點頭,“從此你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因為你在現實中太弱,而擁有力量的感覺太美妙。”

盛峰怔了一下,薑洄繼續道:“我想起了鍾夏寫過的那本書,書裏的罪犯有一個非常悲慘的童年,鍾夏描述得很細致,仿佛她能感同身受,你也看過那本書吧?它讓你戰栗嗎?竟然有一個人在虛構出來的世界裏過著和你一樣的生活,同時竟然有一個人,能這麼深刻地理解你。”

薑洄伸手去摸盛峰的眼睛,盛峰皺著眉往後一躲,薑洄道:“你媽媽也打你對嗎?你的頭被撞到了,撞壞了神經,所以左眼才會失明,是你媽媽幹的對嗎?”

盛峰整個人猛地一抖,緩聲:“薑洄,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

“不,還沒有結束。”薑洄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你引導你媽媽殺掉她的嫖客,是為了報仇嗎?給誰報仇,你爸爸?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