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所謂不吐不相識(1 / 3)

Chapter 01 所謂不吐不相識

“哎?這設計稿我已經簽過了,怎麼又要簽?”一個一身黑西裝,但完全不精品的中年大肚男子坐在辦公桌後,挑了一堆刺後,揚起手中的設計稿問又要他簽字的廣告公司客服人員。

董董恩,就是這個頂著大太陽送來設計稿要求客戶簽字確認的倒黴蛋,此刻滿頭汗,內心忍不住吐槽,怎麼又要送簽?那還不是因為你們又改稿了?簽個字你都嫌累,那被你拖著改了八百遍稿的設計師豈不是很想集體去死一死?

然而,作為一介職業客服,她是不可能這樣懟回去的。

《客服守則》第二十四條第三小條有明確說明,當客戶已經明確妥協,隻是嘴上還在垂死掙紮,抱怨的時候,別還嘴,別理他,別讓你那可笑的自尊抬頭說話。

董董恩在心裏默了默,客戶有沒有明確妥協呢?

有,他已經付過錢了。

每次送簽他都嘰嘰歪歪這麼多屁話,咋整呢?

開啟垃圾清掃過濾模式。

方向既定,董董恩立即把剛才聽了一耳朵的刺拋到一邊,隻針對最後一個問題微笑解釋道:“主任,這是您星期三提出的新要求,要求紅圈和黃圈部分再修改一點,我們設計師一直忙到昨個兒半夜,今天一早打好稿就給您送過來了,您在這兒簽個字,回去我們就可以接著走下一步啦。”

那被喚為“主任”的男子在董董恩麵前擺足了“我才是權威”的架子,終於拿起桌上的簽字筆,唰唰簽下自己的名字。

董董恩快手接過,一邊讚道:“我老板說得沒有錯,主任您果然是個爽快人,簽字爽快,確認方案也爽快,不愧是專家,如果接下來都這麼順,那咱們這個工程今年夏天結束之前就有指望能完成了。”

主任很高興:“你老板說得沒有錯。”

董董恩:“那行,主任,那我先回去了。”

主任屁股也沒抬,招呼旁邊一個女孩子:“小劉,送她出去。”

與此同時,捌二創工的辦公室內,董董恩的老板老柯走到客服部,沒瞧見董董恩,問她鄰桌的同事包子:“董董恩呢?”

包子:“給環泰送設計樣稿去了。”

老柯:“又改稿了?”

包子:“不是你同意的?”

老柯:“……”

包子:“一日改八次,人都累死了,要不然咱不做這個單了?”

老柯瞅著包子:“嘿,我說,你哪裏來的勇氣,竟敢挑唆老板撂挑子?”

董董恩幽怨地站在老柯身後:“老板,我回來了。”

老柯看她麵色不好,問:“簽字不順?”

董董恩:“順。”

老柯:“那你這是?”

董董恩:“如果你不半夜一個電話把我們全體拉起來改東西,相信我心情會更順一點,以後客戶提任何無理的要求,麻煩請對方來跟我溝通,你不要隨便答應別人,這樣會讓我在外麵很被動的,知道嗎?”

老柯:“那啥……我也是半夜被吵醒的……”

董董恩:“好的,就是想跟你講,我才是這個單子的接口,你不是,你是團隊的後力支持。”你不是客戶的打手,請不要把槍口對準自己人,董董恩其實很想這樣吼。

老柯臉皮有點燒,自覺失理,訕訕地回了一個字:“哦。”

董董恩倒也爽快:“沒別的事,我幹活去了。”

老柯又“哦”了一聲,轉身要走,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回頭對董董恩說:“我就是來通知你,明兒洛克斯提案,你參加一個。”

董董恩馬上在腦袋裏把這個事記入日程表,“好。”

董董恩起床的時候感到右眼跳得很厲害。到底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呢?還是右眼跳財左眼跳災?她刷了一下手機,發現網上也沒個確切的結論,兩種說法都有。董董恩想了想老家那些老人,但凡眼睛跳,多是要在眼皮上貼塊紅紙片兒的,說是壓災。可惜董董恩眼睛小,要貼塊紙片,該看不見路了。不能貼紅紙片兒,那就挑身紅紅火火的衣裳吧,反正等會兒要去客戶現場提案,氣色太差,鎮不住場。

換了一身裙裝,難得裝一回淑女的董董恩發現,她不能騎車了,這個點兒,隻能打車去公司。

然而……

“師傅,快醒醒,車子能動了。”董董恩從夢中驚醒,推了推趴在方向盤上同樣睡得口水長流的司機。

出租車司機抓了抓頭上結的蜘蛛網,發動車子,開出去五米,又停下不動了。

還不如走路呢。

司機堵在車河裏不能動彈,同樣一臉不高興:“哪哪兒都在修路,到處修地鐵架高架,路都被封死了,就不能給我們跑車的留條活路嗎?修個什麼狗屁路?越修越堵。”說到恨處狠狠地砸了兩下方向盤。

本來早高峰路段就擁堵,偏偏還有一些司機不遵守規則,前頭一輛福克斯,也不知道司機長了什麼腦子,一下子橫竄出來搶道,接連逼停好幾輛車。氣得出租車司機脖子一抻就開吼:“帥哥,你會不會開車?”回頭又對董董恩道,“別看這些馬路殺手,路上開得飛起,一到停車場,就露出了啥也不會的真麵目。到處搶道插隊,一點素質也沒有,不好意思啊,氣得我都罵人了。”

司機大哥最終還是沒能成功把董董恩送到目的地,而是停在三四百米遠的地方,對董董恩說:“美女,對不住,我實在是開不過去了,您就這兒下車,好過馬路”。

董董恩顧不上計較,下了車連發票也沒要,撩起裙子就開跑。她每天早上急著趕時間,一小半是為公司那點可憐巴巴的全勤獎,一大半則是為街角對麵那家傳說中的王大娘的芽菜包。

王大娘包子鋪出品的芽菜包,乃是安城第一名小吃,皮薄餡多,又白又軟。每個包子中心還有一個凸起的小點點,每次買兩個握在手中,又香又軟,饞得人口水直流。但是這麼牛B的包子一天卻隻賣兩場,一場早上七點半至九點,一場下午四點半至六點,開賣之前那隊伍就已排出數公裏遠,非得要手氣好才能搶得到。

策劃部的二師兄為此專門寫過一首情詩,把王大娘的包子喻為王大娘的奶子。情詩完成後,遭到公司所有喜愛王大娘包子的粉絲圍毆,董董恩一度也無法直視,然而還是要買,因為實在是太好吃了。

可惜今天的運氣實在是不大妙,董董恩下車看了看表,時間有富餘,包子鋪門口排隊的人也不多,糟就糟在,她下車的位置跟包子鋪呈對角,要在有限的時間裏搶到兩個包子,董董恩看了看左右,隻能提起裙子橫穿馬路了。

於是,慘案就這麼發生了。

一輛同樣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三輪車,把董董恩剮倒了。

三輪車夫是個老大爺,飆車飆慣了,這種事大概是經常發生,應對很有序。張嘴就開號,說是董董恩想碰瓷,一邊號一邊佝僂著腰,一副如果董董恩要說哪裏疼哪裏痛,他心髒病就要立馬發作的模樣。演技之純熟、表情之生動,比電視上的小鮮肉們會演多了。

大街上霎時圍滿了人,紛紛譴責董董恩。

董董恩摔得四仰八叉,像顆被旋倒在地的大白菜,腦子裏跳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原來右眼是跳災啊。

好在她隻是被車頭掛到,摔倒時手肘和膝蓋蹭破了點皮,董董恩摸了摸發型,還好,發型沒有亂,那頭就不用斷。痛肯定是痛,但包子鋪就在前頭,董董恩重新堅定了一下目標,自己選的路,爬也要爬完。

老大爺見董董恩沒有跟他糾纏,心髒病一下子就好了,三輪車飆得像保時捷,眨眼之間消失不見。

董董恩蜿蜒匍匐爬到包子鋪,正好前麵客人買完最後一個包子,轉身走人。

打不著車的董董恩沒有哭,著急上火的董董恩沒有哭,被車剮倒的董董恩也沒有哭,這會兒終於忍不住,死死摳住盛包子的蒸籠,淚流滿麵。

然而這還並不是最痛苦的。當董董恩千辛萬苦,拖著兩條瘸腿爬上公司所在的小紅樓,按下指紋,發現她既沒有早到太多,也沒有遲到太久,數字顯示,她剛好卡在9:01分的那個01分上。

董董恩:我感受到了這個世界對我的滿滿惡意。

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如果說這個夏天的安城熱得像座火焰山,那麼從渾渾噩噩、行屍走肉的失戀狀態中清醒過來的董董恩,便猶如火焰山上那隻被燎了毛的猴子,瞬間神勇起來,一口氣參與了三個競標小組。畢竟已經三個月沒能為公司拉到一單新業務了,再不奮起,公司就要把她踢開了。這使得跟董董恩搭檔的同事十分痛苦,前段時間她無心工作,大部分事務都壓到別人頭上,如今又跟吃了大力神丸一樣,逮著同事加班加點、熬更守夜。一份文件,策略師認為可以過了,設計師認為可以過了,偏她認為過不了,改了一版二版再三版,以至跟她對接的策劃部和設計部同事一看到她就嚇得往廁所裏鑽。

董董恩像條臘肉一樣掛在廁所門上喊:“開門啊,開門啊,你有本事躲廁所,你有本事開門啊。”

本來若再萎靡不振不能為公司創造產出,老柯就要讓董董恩滾蛋了,這會兒見她神勇起來,滿腦子問號,一個勁兒向人打聽:“董董恩是不是又犯什麼病了?”其重點是想知道,她的精神病到底何時去治?幾時休?奈何經過眾人口口相傳,傳到董董恩這裏則徹頭徹尾改頭換麵,變成了一副情深不壽的樣子。

傳話的馬姐姐是這麼對她說的:“老柯聽說你得了絕症,這幾天逢人就打聽有沒有醫院收治你,大概已經偷著哭了好幾回了。”

董董恩很是驚悚,誰?誰得了絕症?又是誰?誰偷著哭了好幾回?

馬姐姐其人乃是設計部(又稱糙漢集中營)的首席糙漢,人高馬大,又正麵留須、背麵留發,且須發都挺油光水滑,因而常常令人難以分辨他究竟是麵對人說話,還是背對人說話。

隻見他下巴墊在全是煙頭和快餐盒的桌麵上,從垃圾堆裏伸出兩根白骨爪,撥了撥亂發,露出一張明顯熬夜過度、青臉獠牙的麵孔,說:“哥幾個為這提案可是命都豁出來了,你可別關鍵時刻掉鏈子,要死也得先把這事整完再死,不然我一指頭戳死你。”

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同在糙漢營討生活的猴子被驚醒,抬頭便道:“誰說提案,誰全家死完。”

馬姐姐頭也沒抬,隻九陰白骨爪一按,就把猴子臉重新按平到桌麵上。為這幾個競標,籌標小組基本是全員拚了,沒日沒夜、吃喝拉撒睡皆在公司,一個星期後,所有成員腦袋上皆冒起了一朵朵可愛的真菌,也就是俗稱的,黴得長蘑菇了。

董董恩驚著驚著也就習慣了,說:“再累再苦,就當自己二百五,人生自古誰無死啊?”

幾個糙漢同時“嘁”了她一聲。

此後謠言愈演愈烈,在眾人眼裏,董董恩儼然是頂著“身殘誌堅”四個字在艱難行走。

去會計部領取工資條時,發工資的老會計也禁不住滿臉同情,對董董恩說:“你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任何提成了,基本工資我有心想給你多添個一毛兩毛,呃,也是不能夠的。不過你要是手頭緊,想借點款或者預支點工資去看病,這沒問題,你把手續辦一辦,到時候我去跟老柯說。那啥,你身體好些了沒有?吃的什麼藥?需要中醫不?我跟你說我們家小區樓下有個老中醫,醫術真的很不錯,拔火罐能拔出陰鬼來,好多人排長隊找他,要不要我幫你約一約?”

董董恩:“……謝謝會計,不,不用了。”然後艱難逃出。

終於熬到三個案子一一進入提案階段。

為一改大半年來的頹廢和對新生活的展望,董董恩特意起了個大早,化了妝、盤了發,挑了一身紅紅火火的衣裳,隻恨沒有時間來個全身SPA。

當她身著紅衣拖著滿身傷殘殺到辦公室時,全體人員又是一驚。

老柯:“恩恩哪,今天我們隻是去提案,不是去提親。”

董董恩:“……”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董董恩壓根兒沒有想到會再次碰到那人,毫無征兆,沒有預料。

這次知名跨國公司洛克斯集團因為形象升級、產品升級,亞太區幾大區域都在公開尋求廣告合作商,幫助公司改造形象。經過幾輪軟硬件的篩選,南區終於有五家公司入圍,董董恩所在的捌二創工也有幸入得其中。隻是沒完,現在五家公司還要再來一個五選三,老柯作為代表去抽提案順序,抽到第三位,這會兒正在休息室,等前麵兩家公司結束提案。

設計總監胖子平素習慣了夾腳拖鞋和大褲衩,臨時披上一套西裝,咋看咋像大灰狼偽裝成的小綿羊。除了董董恩看著辣眼睛,他自個兒也不大習慣,這會兒正無聲地跟領帶作戰,一會兒拽太鬆,不行,不規整,一會兒又係太緊,差點造成出師未捷身先死。

董董恩看不下去了,試圖阻止他:“肖爸,領帶都被你擰成麻花了。”

胖子正冒火,口氣很不好:“滾蛋。”

老柯對董董恩說:“這你就不懂了,你肖爸這是試圖用美色打動評委呢。”

董董恩:“用美色打動評委這難道不是我的任務嗎?”

老柯:“……”你臉皮還可以再厚一點。

他們三個人,胖子是最有才華的那個,肩負著首席創意師的重任。當然,由於他身型矮胖,臉型猥瑣,不小心把設計部帶跑偏,帶成了糙漢營實屬不幸外,其他專業能力都是杠杠的,尤其腦洞,大得像宇宙黑洞,很多大牌公司都慕名來求合作。

捌二創工這塊牌子,能夠在是個人印張名片就敢開工的大浪淘沙時代立足,除了老柯敢於開疆拓土外,胖子也是個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

老柯和胖子合作多年,兩人從一間地下小作坊,打拚到如今擁有獨樓獨棟,雖然隻是由一間破舊老廠辦公室改造而成的公司,其間的辛酸,難以一言與人道盡。

老柯這個人,長得像個無賴,氣質又比較江湖,加之年輕時心誌不穩,受《古惑仔》誘惑去紋了半臂青龍與白虎,因此很多人第一眼都會判斷錯誤,以為他專職收賬、砸場、耍流氓。幸而他自己也懂外貌不足,內涵來補,日讀詩書夜談聊齋,終於成為一個有文化的流氓。他天生自帶黑道霸氣,竟然也沒有誤入歧路,沒有去開賭場、搞錢莊,反倒是抓住國家為推動經濟發展、產業創新、構建服務等機會,以潑皮無賴的麵相搞起生意來,倒是沒有人敢欠他的賬,但凡有老柯出席的場合,進門全場三分靜,因為大家都以為打手進來了,大佬還會遠嗎?於是全翹首以待,看他究竟歸屬哪一路,老柯趁此機會,談起業務來割別人肉狠,割自己肉更狠,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狠者無敵。

老柯被董董恩呲得頭疼,心想我也曾辛辛苦苦收集過龍珠,怎麼沒有召喚出神龍,反倒召出這麼一幫奇葩來?以美色迷惑評委這種艱巨的任務,我都不敢挑戰,你倒是很有勇氣。轉念又想,這好歹也是個理想,人沒有理想,跟鹹魚有什麼區別?於是改為鼓勵董董恩:“你還需要再加點油。”

前麵兩家公司提完案,時間已臨近中午十一點。指示牌點到捌二創工的名號,老柯打了個響指:“走。”三人便昂首挺胸進了客戶方的會議室。

會議室很大,也很暗,四周垂著百葉窗,室內沒有開燈,隻在長桌中央放了一個投影,投出一道慘白的光。董董恩伸直脖子,那光正好投在她臉上,她微微眯眼,跟老柯胖子一道,向諸位評委躬了躬身,順勢坐在離門和講台最近的地方。

甲方評委圍坐在會議桌一周,臉色均隱在陰影裏,不大看得清楚表情,隻聽見不停拆翻資料的聲音。

這一輪提案時間不長,每家公司一個小時。老柯是捌二創工主講人,胖子則負責講解設計細節,兩個人配合默契,遇佛殺佛,遇神殺神,十分默契。這一輪提案本沒有董董恩什麼事,隻是老柯想到她身為客服,豈能不認識客戶?再加上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以及三角穩定定律,遂把她一並拉來湊數。

董董恩環視一圈,評委們皆低著頭,看不清臉,更談不上什麼認識,隻好端正自己打醬油的身份,坐如鍾,笑如風,硬是在一張硬板凳上坐出了天皇巨星的風範。當然,如果忽視她時不時咕嘰一串響的肚子不談。

早飯不吃好,沒有力氣搞。早飯不吃光,兩眼淚汪汪。

老柯趁眾人盯著胖子的間隙狠狠剜了董董恩一眼,丟人。董董恩摁著胃,沒有吃早飯我也很痛苦啊,為了搶個包子,連命都差點兒豁出去了,個中辛酸你們這些資本家哪裏懂。

正當兩人眉來眼去之際,忽然有評委向董董恩提問:“請問這位小姐,如果我們的項目談成,身為AE(客戶執行)的你將會怎樣開展你的工作?”

董董恩當下一驚。

老柯也是一驚,恨董董恩丟臉的白眼翻到一半,驟然改為春風和煦般的鼓勵,主要是怕她搞砸了場子,前功盡棄。

董董恩掐了一下手心,很快平靜下來,雙手交疊放在小腹處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套用她最擅長的首先、其次、然後、最後的列表方式,簡單利落地回答了一遍。她說話條理清晰,邏輯嚴明,遣詞簡潔,說完後又鞠了一躬,方才入座。

座中評委交頭接耳,互相討論,跟“中國好聲音”的評委似的,討論完畢,便示意他們這一輪提案結束了。董董恩暗中抹了一把汗,背心涼悠悠跟著退出,慶幸還好剛才腦子沒有灌漿糊。

提案是結束了,但人暫時還不能走。大家都懂的,現代社會,沒有點關係還怎麼做事啊?所以老柯說得等一下,這會兒已經大中午了,評委們也要出來吃飯,他想留下來,探一探關係人的口風。

於是,當那個人抱著電腦徑直朝他們走過來的時候,董董恩才發現,原來這一天,離結束,還—很—早。老天給她準備的大禮包,實在是,太—驚—喜(悚)了。她猶遭電擊,愣在原地,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垂直飛起。

胖子站在一邊,不小心瞥到董董恩要變身,嚇一大跳,以拳捂嘴小聲提醒道:“恩恩,恩恩,”聽起來像是咳嗽一樣,“頭發,你頭發飛起來了,見到鬼了?”

可不就是見到鬼了嗎?這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裏?!

如果董董恩的嗅覺記憶沒有錯,這位青年男子大半年前的V領毛衣,還透著一股不可言說的味道。如果她的視覺記憶沒有錯,該男子茫然、無辜、驚恐、避之不及等表情,完全可以製成一套表情包。這次他一身寶藍襯衣加挺直的西褲,襯得人很是神清氣爽,一點沒有大半年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萎靡樣。其實大半年前該男子也是相當神清氣爽的,隻是不幸遇到了董董恩。

董董恩三人站在洛克斯南區大樓的天橋上,左手是一溜排透明辦公室,右手是玻璃幕牆,一點回轉和藏身的餘地都沒有。

起初董董恩想,或許他隻是路過呢,於是盡可能把自己貼在玻璃幕牆上,試圖變成不幹膠,可惜不幸得很,男子一出現,老柯即歡快地搖起了小手絹,生怕別人看不見他。

董董恩內心一聲慘叫,瘋狂尋找有沒有什麼可供遮擋的綠植,沒有,一棵也沒有,全是落地盆花,擋臉可以,藏身不行。牆洞或地縫就更不用找了,這是什麼鬼公司?非得要如此大麵積的使用玻璃材質,以為有錢了不起啊?

那麼尿遁,行不行呢?

不行。

因為老柯已經替大家介紹上了:“朋友們,現在向我們走來的這位選手,便是洛克斯集團的南區市場負責人,樓淵同學。”

正過天橋的樓淵同學驕傲地舉起一隻胳膊,微笑向觀眾示意。

董董恩整個人都不大好了。

樓淵,洛克斯集團南區市場負責人,據負責過洛克斯業務的人講,南區很多鐵血龜毛的規矩,大半出自此人之手。本來各家業務各家顧,各家自掃各家雪,但是樓淵不一樣,聽說他龜毛到連供應商內部管理都要插手。

董董恩初聽時不信:“別開玩笑了,知道請他們出來講一次管理課得多少錢嗎?有錢還不一定請得到。再說了,能找到優秀的供應商當然不錯,但有些公司產品不錯,管理的確很成問題啊,有大神幫忙,共同進步,追求財富,難道不好嗎?”

對方啐董董恩一臉,Too young too simple。

現在,傳說中的管理大神就在眼前,董董恩卻一點也不敢與有榮焉,不能原地爆炸,立即消失,真是深以為恨哪。

老柯迎上前:“嘿,兄弟,好久不見,你去了哪裏?”

樓淵:“剛從總部回來。”

老柯又示意胖子和董董恩:“來,孩兒們,跟樓哥打個招呼。”

胖子一直馬屁精地陪站在一邊,這會兒立即點頭哈腰跟上:“樓哥,你好你好。”

董董恩鄙夷地瞥了胖子一眼,拜托,你好歹也是本土知名廣告公司的掛名頭牌,你的氣節呢?傲骨呢?不過很快就輪到董董恩了,她頭垂得比胖子還要低,隻恨不能低到塵埃裏:“樓哥,您好您好。”

天靈靈,地靈靈,饒了小人行不行?隻求不要現在爆發啊。

樓淵覺得眼前這位紅衣女鬼,不對,紅衣姑娘似乎哪裏不大對,看樣子很怵他,能不對臉就不對臉,非要對臉竟然選擇垂下。樓淵摸了摸臉,想起昨天在公司茶水間外偷聽到的,有人說他嚴肅的時候,好像頂著一張大便臉。

不想給人留下大便臉印象的樓淵難得釋放了一絲親切和藹的善意,甚至還開了一個玩笑:“我很可怕?”

董董恩緊張得話都說不出口了,幫忙回答的是她的肚子,一串咕嚕咕嚕響。

老柯頭一回與董董恩心靈相通,都恨不得她立地消失。

樓淵:“要不到二樓用點工作餐?”

老柯拒絕:“你就這麼點休息時間,我們還是不打擾了,我們這就回去。”再說競標期間,讓人看到意向甲方和意向乙方碰頭也不大好。

董董恩一陣小雞啄米似的瘋狂點頭。

樓淵自然明白,故而隻在提案方麵淺淺地交流了兩句,便揮手道別。轉身臨走之際,眼風又掃了一眼董董恩。

董董恩原本懸空的心一下子繃緊,下巴差點戳到地上。

老柯風含情水含笑道:“那你先忙,回頭找你擼、擼串啊。”說完依依不舍地揮了揮手絹。

董董恩垂首躬腰直到樓淵走遠,才發現渾身上下無一寸不冒冷汗,兩腿無一刻不冷戰,上了車還抖得像個篩子。

胖子忍不住問:“這都提完了,咋還在緊張?”

董董恩一邊毫無笑意地咧嘴一邊霸氣還嘴:“誰緊張啊,我一點也不緊張。”

胖子被她死灰般的笑意給嚇到:“那就是尿急?”

老柯“咻”一下回頭,咬牙切齒道:“董董恩,你給我忍著。”

董董恩憤怒得唾沫渣子都飛到擋風玻璃上去了:“你才尿急。”想了想,又湊上去問,“老板,假如,我是說假如啊,假如有一天,你發現我做了件很傻的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老柯先是來一句“臥槽”,然後問:“你該不會是真的想在我車上尿吧?”

董董恩忍不住抓狂,住口!我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不知羞恥的老板!

老柯打了一手漂亮的方向盤,接著問:“不是,我說你到底瞞著我啥事兒?是不是又把我手辦給弄壞了?”

為什麼要說“又”呢?老板你收的那些破爛玩意兒可以不隨便亂貼“手辦”倆字嗎?手辦都已經爛大街了,我就隻弄壞過一隻你從別人家豬槽裏撿回來的爛電筒,還有什麼呀?董董恩不忍吐槽。

看,這就是男人小心眼的活例子。董董恩可以預料到,如果坦白交代,將會死得很難看,趕緊把原本要說的話全都咽了回來。如果讓老板知道她曾經那麼嚴重地得罪過意向型客戶,恐怕還沒輪到別人來告狀呢,她已經背著包袱去睡大街了。

發現大客戶原來是得罪過的舊相識這個事,比失戀還要痛苦,董董恩頂著雞窩頭回到公司,第一時間給死黨嗨妹打電話:“你還記得嗎?在酒吧裏那個,被我吐了一身的男人。”

嗨妹咋咋呼呼問:“咋啦咋啦?”

董董恩:“他竟然是今天我去提案的大甲方,你說還有比這更巧的事嗎?現在我該怎麼辦?這個標看樣子是沒法競下去了,我現在就等著死了,也不知道老板會怎麼打死我,同事們又該怎麼打死我。我現在是一點明天的太陽都看不到。”

嗨妹:“你說的不科學啊,這會兒除了南半球,誰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董董恩抓狂:“你到底找不找得著重點啊?我都要死了,你還有沒有點同情心?不行,我得爬網上去問一問,公司新客戶是大半年前被我吐了一身的男人,有沒有什麼完美一點的死法?”

嗨妹對此也毫無辦法:“嘖嘖嘖,隻能說,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彩票買了嗎?他女朋友有沒有在場?你倆打起來了嗎?”

董董恩:“沒有。”

嗨妹:“那他有沒有拽著要你賠衣服?或者精神損失費?或者讓你負責後半生?”

董董恩:“今天估計是看我和老板一起,所以沒有當場撕起來,唉,之前怕他當場發作不留情,現在又覺得,還不如幹淨利落指個死法呢,也省得吊著我半條命,不知道另一隻鞋子什麼時候掉下來。”

嗨妹:“你收拾東西走人吧,不然讓你老板知道你毀了這麼大一個單,到時候就不止走人這麼簡單了,扒皮抽筋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