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蒼海茫茫12
(24)
回到台北,陸海棠麵對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憑著優異的成績,僅填了一個誌願的她如願以償的考上了台大哲學係。
這件事第一個效用是給精神上有如槁木死灰的陸天恩帶來了一絲欣慰——因為心情的影響,他的複原比預估的進度慢了許多,轉換到台北的醫院以後,一樣沒有太大的改善,已退休的榮安每天都來看望他,張洪更是一有空就抽身來探望,陪他說話,竭盡所能的設法振奮他的精神,怎奈效果不彰——唯有這件事使他露出了笑容。
而陸海棠卻有如因為遭逢重大變故而被刺激得急速成長似的,在短短的時日裏變得非常懂事,拿著錄取通知書到陸天恩跟前後,她定定的注視著陸天恩,很認真的說:
“爸,我想跟您商量——學校規定,一年以後可以申請轉係,以後,我轉到曆史係,好嗎?”
陸天恩身體衰弱,但神智清楚,因而微感吃驚:
“為什麼?哲學……是你的理想和方向呀……”
陸海棠眸光清澈,神態專注,不再有青春期的叛逆之氣,也不再有自以為是的固執,她小心翼翼的說話,措詞卻是反複思謀後的內容。
“最近,我常常回想媽媽對我說過的話——爺爺的故事,她說了很多次,還說,爺爺想寫一部清末曆史的書,但是沒有完成,這個心願留給您來完成,但是,您來到台灣以後,為了養家到船上工作,也沒能完成爺爺的心願……所以,我想……替您和爺爺完成心願……”
陸天恩聽得心頭陣陣發熱,既感到欣慰,也立刻想到應該給她正確的指引,於是對她說:
“你這麼想,爸爸很感動;但是,爸爸希望你再考慮一段日子,以後再下這個決定,以前,爸爸非常讚同你的意見,你是個獨立自主的人,有權選擇自己的理想和方向——至於爺爺和爸爸沒法子完成的心願,你可以先作個深入的了解,了解之後假如產生了發自內心的使命感,才值得動手做。”
陸海棠由衷的認同這個話,默默的點了點頭,於是,轉係的事暫時被擱置,不久,學校開學,屬於她的一切有了大幅改變,便連這個想法也被擱置了。
大學的教育不同於中學的呆板、製式,無論教學的內容、方式,乃至校園生活都令初入大學的大一新生大開眼界,大感新鮮;而台灣正值思潮澎湃、新舊文化相互衝擊的風起雲湧之際,政局正值從強人去逝後的持穩到漸趨改革的過渡時期,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滿懷熱情的關注世事,於焉激起千層浪花呼擁的壯麗美景——陸海棠甫進大學,立刻就被這一切吸引住了。
幼時奠下的深厚的國學基礎與文化教育,使她在語言、文字的傳述和表達上都擁有優於常人的條件,很快就成為學生中的活躍人物,課餘參與了諸多社團活動,演講、辯論、編校刊、競選學生代表……相對的,陪伴陸天恩的時間少了。
陸天恩倒是很坦然的接受了這個事實,身體完全康複後,他出院回家,開始學著自我調適生活和心情。
習慣於早起,他總是在黎明前就漱洗完畢,天氣晴好的時候他便迎著晨曦騎自行車漫步,順道為全家人買回早餐,然後和小順一起整理院中的花木、喂鳥、喂魚;每周至少有三天到基隆的紫雲寺,看看汪蓮君和周素琴的骨灰盒,在她們的靈位前靜坐一會兒;紫雲法師已經圓寂,小喜剃度後法號“明空”,每每陪著他為亡靈上香、祈福;偶爾,他也到十方大覺寺去看望靜善法師,到傅春山或蓉兒、徐潤的家裏小坐。
在台北,以往的同事屆齡退休的越來越多,還有不少人依然來請他代為寫信,平日最常來往的人當然是榮安和張洪夫婦,尤其是榮安,一起關注時局,一起觀察社會現象,一起抒發感懷,閑聊似的交換意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而榮安忽然忙了起來——
七十年代後期,台灣掀起了推行本土文化的熱潮,文學、美術、音樂、戲劇各方麵都受到影響而蔚成一股“鄉土”風;榮安既為少數研究台灣地方戲曲的專家之一,便成為許多地方爭相約請的對象,時或專題演講,時或為地方戲曲的演出致詞,時或出席座談會,發表意見——退休後,他的學問又展開新一波的發展,雖然影響了他原本構想的旅行計劃,卻使人生的意義更上一層樓似的進入新的境界。
這道新的進程,對陸天恩來說也別具意義:原本,榮安怕他寂寞,約他一起參加活動,他便認真的坐在台下聽榮安演講,聽了幾次之後,除了對台灣的本土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外,還認識了不少一起聽演講的人,使他對原本很少接觸的各界社會人士增加了許多了解……閑暇的時候他便逐一的記錄下這些認識與了解,以及自己的感想;他自覺文筆不好,寫下的東西不成文章,隻能算是記錄,而心裏隱藏著一個聲音:
“都記下來,留給海棠吧……這是當代的真實記錄,提供她一份資料……”
他不能確知以往交給海棠的那一箱日記,她是否已經打開來閱讀,但是很有信心——將來,她總會認真閱讀的。
而有了這個信念,他的記錄便作得更積極,不放過任何進入眼中的台灣社會的眾生相和曆史變遷的痕跡——像是上天賦予他一個新使命似的,旅台已近三十年的他,開始辛勤的工作。
但,陸海棠完全沒有領略他的用心——
走入學問的殿堂,她的感覺有如龍入大海,得其所哉的盡情騰遊,廣為吸納,而哲學係研讀的領域與源流為承自中國古代思想與西洋哲學思想,極少受到台灣本土文化的影響,她用功讀書,也活躍於校園,卻不自覺的與社會疏隔;一年下來,她拿到了全班第一名的成績,對哲學的興趣更濃,像忘了似的沒有再提起轉係的事。
暑假到了,但她卻變得更忙;除了剛放假的那幾天,她非常乖巧懂事的主動提出,陪著陸天恩去到基隆紫雲寺,在汪蓮君、周素琴的靈位前上香、靜坐,陪著陸天恩到十方大覺寺拜訪靜善法師,之後便飛進她自己的海闊天空裏去了——大多數的日子她都是一早出門,夜裏返回;少數的日子是中午出去,深夜返回,父女倆好不容易湊在一起的時間是偶爾有幾天能共進早餐,說上幾句話。
陸天恩考慮了許久,反複琢磨,最後才像若無其事而隨口問問的說:
“最近都忙些什麼呀?天熱,人容易疲倦,別累著了。”
陸海棠報以甜美的微笑,毫不隱瞞的說明狀況:
“係上有幾位誌同道合的教授要聯合起來辦一份雜誌,正在籌備,缺人手,我約了幾個原來一起編校刊的同學去幫忙——每天一起開會、討論和整理文書,不累——一點也不累!”
她確實不覺得累——辦出一份理想中的雜誌是使人精神振奮的事,她看起來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洋溢著熱情,散發著昂揚。
陸天恩看著她,心裏沒來由的輕輕一抽,一震,一緊,表麵上卻趕緊露出笑容來麵對她,表示尊重她的意願,支持她做想做的事。
但是,用完早餐,陸海棠踏著輕快的步子出門去以後,憂慮立刻迅速彌漫,占據了他的心扉。
他不能不憂慮——她還是個孩子,天真單純,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世事艱難,唯有一腔熱血……
隨即,他也走出了家門——下意識的,他想去找榮安談談;坐上車後,他的神思恍惚了起來,眼前出現的竟是他並沒有親眼目睹的《自由中國》雜誌被查封,雷震被逮捕的畫麵;一會兒之後幻覺消失了,眼前是華美的街景和熙攘的人群,理智回來了,便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未免太緊張、太敏感了。
而見到榮安以後,心裏的憂慮又減少了一些——榮安在思忖了一陣之後勸告他:
“您先別設想太多,觀察一陣子再說——最近,熱衷辦雜誌的人很多,種類不一——未必會步上《自由中國》的後塵——哲學界的學者想辦的雜誌大多是純學術性,主旨是探討形而上學的哲學,最常遭遇的困難是讀者很少,如果沒有爭取到經費上的支援,就堅持不了多久,自動關門大吉;情形和文學、藝術、電影、曆史幾種雜誌雷同,小眾傳播,經營困難,但不會觸犯禁忌;海棠參加的如果是這類雜誌,倒好,最壞不過就是白忙一場,白做一段日子的義工吧!”
陸天恩籲出一口長氣,心裏更別有感觸:
“寧可是這樣——這個年齡的孩子,凡事半懂不懂,但是主見強,認為自己很優秀,不需要別人的意見,想做什麼就做——要給她一些適當的意見,幫助她走上應走的道路,還得不露痕跡的用迂回宛轉的方式進行,才能讓她接受——”
這一代的父母難為,他深刻的體會到了;而不經意間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凡事不自由,人生沒有方向,又覺得那是前車之鑒,絕不能再施加於海棠身上;但是這麼一想又觸動了潛藏在心的一個念頭,於是,他帶著苦笑對榮安說: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老覺得海棠像燕笙——從我陪她參加大學聯考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這孩子,聰明優秀,書讀得好,個性倔,主見強,完全是燕笙的特質,我反複的想,這或許是因為蓮君在教育她的時候不知不覺的以燕笙為範吧;隻是,我非常矛盾,既覺得她能像燕笙,實在太好了,可是又不願意她像燕笙那樣經曆九死一生的凶險……唉……”
他的語言有不盡之處,而榮安完全了解,於是又好言勸告他:
“海棠是這一代的孩子,是幸運的一代,不會再吃像抗戰的那種苦了;您且放寬心——”
但是,陸天恩哪裏能完全放寬心呢?
隻有麵對陸海棠的時候,他才盡量做出非常放心的模樣,滿臉笑容,而實質是小心翼翼的觀察……暑假過去,她即將升入大二,開學前,她興高采烈的告訴陸天恩:
“我們的籌備工作做得非常好,邀約的文章來了將近四分之三,已經足夠三期的量了,教授說,再過些時候就正式創刊、出版。”
他報以稱許之色,但也以溫和的語氣補充:
“開學了,以後要以功課為重!”
陸海棠立刻連連點頭,給他肯定的回答:
“您放心,我們一定先認真上課,下了課才去做雜誌的工作。”
她依舊早出晚歸,依舊隻能在早餐的時候與父親說上幾句話……但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消失,眉頭漸漸的聚攏,說的話少了,聲音降低了,人也消瘦了。
每天都在仔細看著她的陸天恩,從她笑容消失的第一天就有了感應,立刻提高警覺,更加仔細觀察,加強注意,幾天後,見她的神情不但沒有改善,還顯得更沉重,心裏躊躇了一下之後,拐彎抹角的問她:
“你有點不快樂是吧?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