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伯夷叔齊1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
(1)
天上白雲如布衣,斯須變幻成蒼狗;而人間世事如白雲,變化多端,難測難料。
陸府自老太太去逝後決定遷離北京,到定居上海的過程,前後費去好幾年的時間;事情的第一步驟是清理老太太的遺產,這些財產大都是多年前老太太出嫁時的陪嫁之物,其中有一部分是房產、田產;清點後,陸正波選中了位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幢老式的兩層樓房作為新居;房子空置了許多年,敗壞的地方很不少,於是又花費許多時間整修,完工後開始準備遷移……全家到達上海後,又費了好些時間安頓,而後慢慢的適應新環境——彈指間,時間如飛般的流逝了。
而這幾年中,時局變動的速度竟不亞於時間的流逝。
南北兩政府的局麵持續了沒多久:北方在第二次直奉戰爭後,馮玉祥勢力高漲,並大肆擴展;而奉係又想往關內發展,浙江的孫傳芳則與之對抗,大敗奉軍,並聯結蘇皖贛浙閩五省,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形成幾方對峙之勢;不久,奉係又與馮玉祥發生衝突,雙方開戰,奉係戰敗;但,吳佩孚趁奉、馮開戰而東山再起,並聯合奉係對付馮玉祥;一九二六年初,三方激戰,三月,天津失守,北京危急;四月,段祺瑞欲響應奉軍,卻被馮軍發現,遂包圍執政府,段祺瑞避往天津,繼而北京陷落,馮軍向西北退走,北方遂成無政府狀態;六月,張作霖、吳佩孚協議由顏惠慶任內閣總理,勉支亂局。
南方政府則在孫中山先生去逝後重新整頓,先是平定陳炯明等叛亂,並於廣州成立國民政府,采委員製,並以汪兆銘為主席;接著整編軍隊,稱國民革命軍,先統一兩廣,繼而任命蔣中正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於一九二六年七月統軍北伐。
北伐軍連戰皆捷,其間雖因國民政府發生“寧漢分裂”而有所停頓,但不久就得到改善——寧漢合作,改組國民政府(註一),繼續北伐,一九二八年六月完成包圍京津的形勢。
斯時北京以張作霖為首,自組軍政府,自任大元帥;但麵臨國民革命軍的包圍,自覺大勢已去,遂於六月二日離京回奉,車行至皇姑屯,為日本軍方預置的炸彈炸死,京津順利為國民革命軍接收;而張作霖死後,其長子張學良繼位,於十二月通電服從國民政府,於是全國統一。
又是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但卻沒有為國家、百姓帶來福祉——時局並不穩定,全國雖統一,各地野心軍人以武力據地,形成半獨立的局麵,為謀更大的利益,多次背叛中央,並以武力對抗中央,於是又引發內戰,造成“中原大戰”(註二);而動用的兵力、戰爭的地區、戰況的慘烈和人員物資的犧牲消耗都遠過北伐之役,民不聊生的情況更遠超過北伐前。
而內亂將引來外患,本是千古不易的曆史教訓,有識之士無不對國家、民族所麵臨的雙重危機感到憂心忡忡……
陸正波亦然——定居上海後,他一本以往“隱居”的原則,息交絕遊,閉門不出;但,僅從閱報得知世事,也一樣為世事感到憂心忡忡——畢竟不能真的做個“神州袖手人”,完完全全的不關心世事、時局!
而且,北伐和內戰,固然令他心憂,所引發的梁濟(註三)、王國維投水自盡的事,更令他心中震撼、反複思索且無法忘懷——尤其是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中的昆明湖。
他與王國維並不相識,“神交”亦隻限於閱讀他傳誦一時的詩詞文章而已;王國維任職溥儀所授的“南書房行走”,任務隻是整理宮中的圖書、字畫、文物而已,不如鄭孝胥、羅振玉之做出具體的事來,因而並不引人注意;其後,王國維接受“清華研究院國學門”(註四)之聘出任教職,以學問嚴謹著稱,不料竟萌厭世之想,而死因眾說紛紜。
多日後,報上傳布陳寅恪的文章,他方覺得到共鳴,但也因為這共鳴,引發了心中更深沉的悲哀: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蓋今日之赤懸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
初讀時,他沉默了好幾天,不出書房,不言不語,唯有心裏反複長歎;此後兩年多來,一直縈繞於心,時時反複長歎。
一樣處身於遭逢巨劫奇變的時代,陷在劫盡變窮的絕地,他的處境和心緒其實都壞過王國維,唯一強過王國維的是心中堅持原則的理念為他提供了支撐精神的力道,使他沒有因憂思百結而倒下。
因為時時與金毓崙通信,他對溥儀的情況知之甚詳,幾年來,溥儀與日本的關係一天比一天密切,金毓崙與丹珠兒劄布已奉命多次赴日“辦事”,第一批赴日留學的宗室、親貴子弟已經成行;同時,溥儀也大力交結北洋係軍閥,爭取他們的“效忠”——一切的跡象都在顯示,溥儀正非常積極、非常努力的推展既定的計劃。
而這些舉動固然引起批評,卻也振奮起許多遺老的雄心和熱情,主動響應的很不少;能冷靜思考、不盲從的唯有少數幾個人;而這包含他自己在內的少數幾個人立刻成為眾遺老們的公敵,被冠上“不忠”的罪名。
離京前,他已蒙受了這重大的壓力,離京時所受的壓力更大,而且無法化解,全憑堅持原則的理念硬撐下來;定居上海後,離京、津既遠,故舊們指責的聲音也遠了,但是,局勢日壞,他的心緒更不能得到平靜……
陸天恩則像受到他的感染似的,變得也沉默寡言起來——一九三0年,他二十六歲,經曆過人事與世事的變故,心智仿佛成熟了一些,人也變得懂事了一些。
他雖然依舊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但是很自動自發的不再外出嬉遊,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家裏陪伴父母,尤其是母親——陸夫人在承受了過多的勞苦和精神壓力後,健康徹底的被破壞,未老先衰,精神不濟;定居上海後且因處在陌生的環境裏,加倍失去安全感,不但時時患病,還精神恍惚,常常失魂落魄般的惘然出神,唯有收到父親或者兄長從遠地來信,才稍有改善——於是,陸天恩盡量為她讀信,改善她的心情和精神;沒法子每天都能收到遠方的來信,便拿出舊信來蒙混,甚至偽造誠親王和丹珠兒劄布的來信,以輕快的語氣讀給她聽。
一段日子下來,他固然自覺盡了孝心,但是精神上大感苦悶;更壞的是,這份苦悶連傾訴的對象都沒有——直到榮安很意外的來訪。
榮安其實比陸府早了一年多遷居到上海,但是陰錯陽差似的沒有聯係上,因而許久不見,這回能尋訪到陸宅,登門拜訪,卻是偶然的機緣:
“上個月,我返回北京一趟,多住了幾天,得了空到府上拜訪,這才知道您奉了老爺、太太遷居上海;留守的門房給了我這裏的地址——”
陸天恩啞然失笑:
“你可是第一位上門來的訪客呢!”
得到這意外的訪客,他真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而榮安卻不由自主的興起了滄桑之感——從踏進門的第一步和張望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現在的陸宅隻是一幢老式的走馬樓,比以往的陸府無論是形製、規模、氣勢都小了許多,人員也隻有以往的十之一、二,他在大廳中坐下時,端茶敬客的事竟是由陸夫人身邊的秋雲兼任。
他極力的忍耐才沒有歎出氣來,而盡量以平和的語氣與陸天恩話家常,隨口說說自己遷居上海的經過。
“原本,我來上海是應邀聽戲——有幾位京劇名角兒在上海登台,戲院邀我看看、聽聽,評論評論;我來了以後多住了幾天,看了幾出其他的地方戲,看出了味道,有了興趣,回北京以後還老想著,索性再來一趟;這麼個來去幾回之後,熟悉了,覺得上海這地方好,朝氣蓬勃,欣欣向榮,而且遠離軍閥內戰,我的戲曲研究也有新的材料——索性就遷到上海定居吧,好在我家裏人少,又沒太多的家當,遷居容易!”
他介紹自己現在的住處——公寓住宅,是上海新興的住宅形式,樓房,分層分戶,各住不同的人家:
“我住在第三層樓,樓上有鄰居,樓下也有鄰居,真像芝麻燒餅裏夾的那塊牛肉!”
這個形容讓陸天恩笑了起來,也勾起了他的好奇:
“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住宅——想必另有一番風味!”
榮安卻說:
“您大可親身體會——如不嫌棄,就到寒舍喝杯茶,實地感受!”
而這個邀請又讓陸天恩興起新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