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玉樹瓊枝14
（35）
陸天恩步履沉重，幾乎是一腳拖一腳的拉回深柳堂的，走到廊前，溥儀贈送的自行車還在，他看了一眼，兩腳便連在地上拖行的力氣都沒有了，順勢就在廊前坐了下來。
他把臉埋在膝蓋上，而眼睛不見了天日，腦海裏反而豐富起來，千頭萬緒穿梭交織，令他時而想著自己的愛情，時而想到溥儀，想著溥儀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思路竟是清晰的。
都是身不由己的，都在繁華與失落的交替中輪回，一次又一次的承受著挫折和失敗；他想著，溥儀所追尋的興複大業和自己所追尋的完美的愛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而失敗已經確確實實的降臨到自己頭上，溥儀也被許多人預估將陷入失敗的困境中——然而，相比起來，他就更加痛苦；溥儀追尋的夢畢竟是個大夢，自己的事隻是個人的小事，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溥儀敢冒險，敢勇往直前，自己卻遇事退縮——最悲哀的是，即使把這些都想明白了，生命還是產生不出奮鬥的精神和勇氣來！
秦燕笙的話是對的，做法也是對的……
他想得出神，但是陸夫人的召喚把他喚回現實中。
陸夫人低著頭，注視攤在桌上的房地契；已經沒剩幾張了，既擺不滿半桌，也能一眼看完；她的眼神中帶著悵然，但是情緒很平靜，與以往大不相同，像是坦然接受家產日漸減少的事實，看淡了，看開了，緩緩的對陸天恩說：
“我讓你來親眼看看，這是僅剩的家產——再過些日子，老太太的私房整理出來的時候，能再增加一些；但是，就算再添一倍吧，也就這麼多——你看個明白，心裏要有數！”
她的態度非常平和，不像以往那樣，看著陸天恩畏縮不前的樣子心裏就有氣；但，這麼一來反而讓陸天恩因為不習慣，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而更不知道怎麼辦好，於是說不出話來，還是像以前一樣的唯唯諾諾。
“是！”
陸夫人也像認了命似的，坦然接受兒子的懦弱無能，不但沒再用鄙夷的眼光看他，還極有耐心的繼續往下說：
“我把這些都跟你仔細的說個明白，是要讓你了解家裏的實際情況——眼下，咱們家遇上了變故，不能再維持以往過的日子——首先，老太太不在了，一切都不一樣了，其次，你父親決定遷出京師——別的先不提，光是遷居，就得籌一筆款子辦事——什麼都得用錢，大至搬遷費、到外地買房宅，小至處理眼前的人：蓉兒得嫁了，彩虹、晚霞也要安排歸宿……樣樣要用錢，我實在估不出來，辦完了這些事，還能剩下多少，說不定，根本不夠——”
陸天恩默默的聽著，越聽心裏越惶恐，也越不敢說話，但是陸夫人一頓之後還是給了他麵對現實的指令：
“你明白了嗎？”
陸天恩囁嚅以對：
“是……是的。”
他不敢正對陸夫人的眼睛，於是頭一直低著，但是心裏還是把陸夫人的話體會了幾分，也就很自然而然的接下去說話：
“咱們家裏接二連三的發生變故，以致……家產越來越少……”
陸夫人發出一聲歎息：
“咱們家的變故有些是跟著時代變，跟著年頭變，那是由不得人的事，怪不得誰；但是，有些變故是家裏人造成的——這是命，也怪不得誰——”
她語氣平和，但陸天恩卻覺得心中一刺，情緒波動了起來，臉也漲紅了。
“是……是……我做錯了許多事……”
他似是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來檢討自己，承認錯誤，也像印證著心智有了成長；陸夫人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眼角流露著欣慰。
“曉得錯了，要能改正——畢竟，這個家，以後要交到你手裏！”
陸天恩不敢接腔，由得陸夫人繼續往下說。
“眼下，你的事——尤其是你的變故，得處理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