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大道的客人們在長明街重新開始了宴會,隻是新增了不少戴麵具的人,節日的氣氛在短暫的死亡後又複活了,並以更加狂熱的快樂慶祝起來。燈火通明的街上回蕩不息的是:笑聲、咀嚼聲、歌聲、銅爵碰在一起的聲音、銀盤子落地的聲音、咕咚咕咚地喝酒的聲音,欲迎還拒的青樓女子和酒色之徒打情罵俏的聲音,自我吹噓的醉鬼和另一個同樣的醉鬼扭打的聲音。
客人多是大奴隸主,被趕走的雖是一群凶神惡煞,卻也是他們的財富,但比起自己的性命來,這點財富還不算什麼,他們還可以再買來更多的奴隸,所以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劫後餘生的喜悅來。有些沒心沒肺地喝酒唱歌,有些為活著而碰杯,有些愁容滿麵卻強作歡顏,有些因憂心忡忡而汗流不止,這些人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急欲回家瞧瞧情況,或是逃離永煜城,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紫色的火焰已經將他們困在了這場盛宴中,一些喝醉了酒或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已為大家做了示範,沾上這來自冥殿鬼府的火焰絕無幸免之理。
火焰是為了保護這場宴會和趕走蟻民而升起來的,所有人都被告知了這樣一個道理,他們不出去便不會受到傷害,實際上他們已成了待宰的羔羊,幾位自認是主子的人正在商量用怎樣的方法宰殺,羔羊的數量應該控製在一個怎樣的範圍內,如何使剩下的羔羊服服帖帖地獻上羊毛,擠出羊奶,這筆財富必須得到合理分配。
姽嫿樓上原屬於楚忘煙的隱樓裏所有書架及陳設都消失了,空曠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大圓桌,圍坐著十三個人,攢尖的屋頂被削去了一截,月光落在桌子正中的炻國地形圖上,楚臨影坐在正北方,披著鬥篷、戴上麵具的露瑟芮和金屬麵孔的凝瞳者站在他身後。
凝瞳者左右的椅子上坐著薛家、楚家的代表,他們自然唯楚臨影馬首是瞻,坐他們旁邊的則是羲和嶽及截天嶽的使者,這四人是沒有戴麵具的,其他人大都披著黑鬥篷,戴著風格迥異的麵具,大肚皮和從不離身的兩位美人使波波洛的身份昭然若揭,他戴著一張裝飾華美,顏色鮮豔的麵具,雙目失神地仰躺在椅子上,隻有當身後少女蔥白的手指拈著櫻桃送進嘴裏,他才肯活動下腮幫子,甜酒則由另一位美人負責,這酒是姽嫿樓招牌的冰清楓露,而波波洛一向不飲冷酒,故而隻好由這位熱情的美人在嘴裏溫過後渡給他。
楚家和薛家的兩位都是族裏德隆望尊的老人,恪守禮節,雖不恥波波洛的行狀,卻不便發言,心頭默念著“非禮勿視”,別過頭去。
羲和嶽的使者手托一尊檀木狐像,盤坐在椅子上冥思,仿佛天塌下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更遑論這般色,截天嶽的使者一身白牛毛大氅,背著樺木弓箭,用隨身攜帶的牛首砥石專心致誌地磨著彎刀,好像對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妑琴的使者是個蓄有三叉胡的小老頭,他的眉毛、胡子以及麵上的紋身都用同一種染料,這種鮮豔得泛光的藍色使他刻意做出的微笑顯得十分陰險,他的鷹鉤鼻和眼睛都朝同一個方向歪著,更加強了這份感覺。
坐在楚臨影對麵的人就是此前在竹橋上將紅菱兒嚇了一跳的夜人,他肩上一黑一白兩隻侏狨學著羲和嶽使者的模樣盤坐著,陶罐裏的銀線蛇都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楚臨影。
雖然許多人都披鬥篷、戴麵具,但從他們偶爾抬手露出的寶石戒指或玉扳指上,仍能一窺其高貴的身份。他們都是此事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具有完全的知情權,他們對自己的身份保密,也意味著放棄了利益分配的角逐,這是大家都樂見其成的。
“我要再次重複,各位,歡迎你們來到南方最古老的國度,你們為它所做的一切都會寫進人類共同的曆史,成為其中光輝燦爛永不褪色的一頁,感謝你們。”楚臨影用通用語和炻國官話將這句話說了兩次,並深深地向圓桌每個方向鞠了個躬,“不過在談及一切具體事務之前,有件關乎生死存亡的事要使諸位知曉。想必諸位都看見坐在我對麵的先生了,也都猜到了他的來曆,諸位猜得不錯,他是從亞克托茲的幽鬼謎林中趕來的,他帶來了一個危急的消息,觀想之牆出現了裂隙。”
聽了這個消息,波波洛還是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妑琴人雖作出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但眼中仍是欲蓋彌彰的貪婪和冷漠,炻國眾人皆不知觀想之牆究竟所謂何物,彼此茫然對視。
“這不可能。”“可恥的謊言。”幾位帶麵具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他們都扯著喉嚨改變了聲線,因而聽起來格外陰森。
羲和嶽的使者也驟然睜開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楚臨影,那尖利的眼神似乎能直達心靈深處。
“哎,”見楚臨影搖頭歎息,之前驚呼的那幾位明顯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眾所周知,我出生在炻國,卻不是道地的炻國人,炻國人信奉自己的祖先,我卻找不到祖先的靈位,不知自己死後會上哪去,因此我去了幽鬼謎林,找到了炻國人所說的心渡迷津。”
楚臨影仰頭合眼,似在回想當日的情景,他每句話都以通用語和炻國官話分別講一遍,所有人都凝神細聽著,停駐在屋脊上扮作蹲獸的雁兒、雀兒撲翅的聲音穿過空蕩蕩的屋子,楚臨影半晌才又出聲,那聲音仿佛撒囈掙似的,“你們見過奈奧斯率領著‘哀泣亡魂’跨海而來嗎?你們知道大地枯萎的樣子嗎?我永遠也忘不了。”
楚臨影向自己身後一個神眼會成員點了點頭,接著便是一段隻有夜人能聽見的鴉語,他甫一說完,亞克托茲來人便站了起來,他那夜鴉般純白的眸子裏,瞳仁緊縮成兩點黑斑,纏繞在一起旋轉起來,侏絨焦躁地在他肩上、頭上跳來跳去,唧唧地叫起來,銀線蛇水波般扭起身子來,它們抖動身子的速度越來越快,人眼已無法辨識出蛇的形貌,兩隻侏絨伸長手臂抓向銀線蛇,銀線蛇猛然張口將侏絨的手臂吞入腹中,像待烤的魚一樣被串在侏絨臂上,接著所有的蛇便從陶罐中魚貫而出,銜著尾巴連在了一起,黑白侏絨高舉著一長串銀線蛇,跳上了桌子,眾人都很詫異,自己竟從這兩隻巴掌大的小東西那可愛的大眼睛裏看到一種莊嚴的儀式感。
它們在桌上踏著奇異的步子,舞著臂上的銀線蛇,最後來到桌子中間,分別往左右一跳,兩隻侏絨在空中便側彎著腰和脖子,一上一下地展開雙臂,左上、右下的蛇尾忽地縮進肉裏,而從裏麵彈出來的卻是顆黏滿血絲的,仿佛剛長出來的猙獰蛇頭,它們一口咬住了對麵的蛇尾,圍成了一麵橢圓形鏡框。
幾乎是同時,夜人拔出別在腰上的鋸齒狀匕首,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額頭,除了楚臨影、波波洛以及截天嶽的使者,所有人都感到心頭一跳,像是受了一陣寒風,許多黑鬥篷都顫了一下,沒有鮮血從夜人的頭上流出來,這個過程也十分短暫。
可當夜人慢慢地將匕首從額頭拔出來時帶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他麵上的表情又很可怖,眾人似乎都感到他那份刮骨般的痛楚,像有千百萬隻螞蟻在身上爬來爬去般難受,當夜人終於將匕首拔出,將匕首上的銀色液體揮向鏡框時,眾人就像經曆了自瀆的高潮般身心都酥軟了。
銀色液體一飛到鏡框之內便似撞到玻璃般漸漸地向下暈開來,兩隻侏絨活動起手臂,轉動鏡框,使銀色液體均勻地鋪成一麵光滑的銀鏡,它們慢慢地將鏡子抬平,接著便似雕塑般一動不動了,近旁的一人膽大地伸手去摸了摸,入手冰涼如玉,竟真的成了雕塑,定睛看去,哪裏還有什麼銀線蛇,分明是一麵銀蛇銜尾邊框的銀鏡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月光浸入鏡中,鏡麵漸變得幽深黑暗,貪婪地吞食著月光,仿佛跳進水中的魃蛙,終於漲破了肚皮,月光從鏡中漫射出來,刺目的光芒使人要麼別過頭去,要麼揚起黑披風遮住眼睛,總之當眾人再次將目光投注在鏡子上時,就看見了海市蜃樓般真實立體的場景。
(注:魃蛙,生活在沙漠的動物,一旦遇上湖泊或積水,就會大量飲水直至撐破肚皮而死。)
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被鏡中呈現的景象吸引了,而站在楚臨影身後的露瑟芮則驀然雙目失神,仿佛魂靈被吸走了似的,身體就要倒下時被凝瞳者扶住了。
鉛雲從地平線壓蓋而來,成群的白海豚托著淵客在海麵跳躍,灰色的浪濤追趕著它們,胸膛長著海藻般綠毛的海洋守衛者揚起定風鎮海的三叉戟,駕馭著掀起鯨潮的海獸迎向灰浪,海浪拍過的一切都化作灰色,他昂然傲視的身子也不例外,和海龍鯨一起灰化,被海風吹散了,眾人看見白海豚背上的淵客(美人魚)悲泣般的美麗麵容,似乎聽見它們美妙的歌喉唱起了決絕而動聽的歌謠,它們調轉了方向,一個接一個從海麵躍起,組成一麵牆來阻擋灰浪。
天空上一張黑色的大嘴不斷地擴張著,風和光都無法逃脫它的牽引,這引得那張開雙翼就能使黑夜降臨的巨鷹——飲光的穹翼神索拉怒而飛擊,卻被擊墜在大地上,龐然的身軀眨眼間僵硬石化。
而大地則被恐怖的黑色洪流吞沒了,大地上的神靈們為了榮譽而燃起戰爭之火,人類為了土地和財產而流血,風語族為捍衛森林的子民,不得不驅逐胡亂砍伐和縱火的人類,奈奧斯的哀泣亡魂大軍沒有遇到絲毫有效的抵抗,大地在哀泣亡魂行軍的步伐下枯萎了,肥沃的土壤失去了營養,地下的居民從死寂的灰燼中爬了出來,植物不再生長,黑暗永遠地統治了世界,比無息的永晝更加絕望和殘酷的歲月到來了,那逝去的歲月是殺戮和奴役,而此刻卻是饑餓和懷疑使世界亂了套,世上不再有種族、階級、善惡、黑白、美醜,對立已從世上消失,世界又重歸混沌。
造主似乎已對自己所造的世界失望透頂,孩子氣地將手中的玩具砸在地上,用水澆它,用火烤它,恨不得將它撕成兩半。颶風、海嘯、雷暴、山洪等災害不斷發生,並且愈演愈烈,更可怕的是每個獨立的生命體都成了這場災難的一部分,他們焚燒森林來驅趕黑暗的恐懼,同類相食,瘋狂地摧毀身邊的一切,理智和文明早已被遺棄,隻有本能橫行,生存意誌高於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