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北望傾天憂,飲風臥雪雲中遊。”說的是截天山脈,像隻欲扶搖而上的巨鷹張開橫無際涯的翅膀聳立在炻國北部對蒼天怒目而視,尖喙貫雲而出,翅羽片片向天。仙人憂心天傾雲陷,石化了巨鷹,又憐其孤寂,有心遺落羽衣,化作無數湍流,與巨鷹相伴。
炻國截天嶽(北界)二道故此得名望北遊、頃天憂。寒濤自冰川奔流而下,氣勢洶洶地衝下北界高原,橫衝直撞地闖入始界行山道,流經一片綠色原野時陡然平靜下來。
曠闊的綠衣原上,八道垂葉型的拱橋跨過結環的碧河,如花蒂般托起一朵壯美石花——永煜城。碧河八角被蓮瓣狀的城牆蔭蔽著,蓮影葉橋間溢出十二道金色脈流,於城南一座雄渾圓雕前重新彙聚。圓雕通體黑曜石打造,拄劍踏鼎,麵容莊嚴,不怒自威,自頃天憂北來的浪濤便如將士得令,在它身前分作三軍。
中軍浩蕩蕩,長驅直下朱卷嶽(南界);左翼七曲五盤,橫絕鳥渡峪,驚現青丘狐子園、百萬覺修國,東進黎明海;右翼如一柄彎刀,貫入不庭嶽(西界),融於歸雪澤。
朱卷山脈及不庭山脈各有一條河流彙於洛雲關,攜磅礴之勢自懸崖撲下,卻在半空中便碎成水霧,再往下就撞上了長在山體上的冰錐、冰掛、冰柱,它們像抗拒騎兵衝鋒的長槍陣似的,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寒氣氤氳如煙羅,罩著永不凍結的湖泊,同朱卷山脈、不庭山脈一起將炻國與南方大陸隔絕。此湖自古便有一股魔力,沉羽陷木,飛鳥難逾,古稱弱水,自明皇祭啟山門出征阿斯加德後,因敬念明皇功績:越湖日始兵戈,歸湖時皆卸甲,是謂之止戈湖。
傳言湖底寄宿著侍奉暴風神的邪惡精靈,千年來從未有風拂過。可就在寬廣的饒蛇河上,一艘被海浪衝刷得又白又亮的船正在迫近,帆用黑油和海妖石粉末製成的塗料漆成了黑色,一隻被弗雷爾多洛人稱為“災厄”的赭紅海獸在帆上張牙舞爪。
泛著象牙光澤的船舵邊,一個鬢角霜白的中年人合抱雙手,久久凝視著晨霧裏的朱卷嶽和不庭嶽,垂直的山壁夾著從雲中垂落的瀑布,恍如一座建於雲上的雄峻大門,南方大地最古老的文明就在這道門後。
自從梅奇斯特親口承認了那個噩耗,約芙熙就整日神思恍惚,感覺世界仿佛變得不再真實,連自己怎麼上的船也不記得了。而在舊回憶疊成的夢境裏她又找到往日生活那種緩慢、悠閑的步調,從此再不肯挪開枕上的腦袋。
隻有當一個夢境結束,下一個夢境正在孕育的短暫時間裏,她才睜眼,並且大部分時間也都盯著燭台發呆。從昏黃的光暈中她仿佛看見母親站在長長的天梯上向她招手,天梯是直通美麗而寧靜的月亮上那座神國的,有好幾次她都碰到了母親的手,母親似乎也很想念她,希望她一起前往無憂無慮的神國。
這可苦了露瑟芮,自上船起,約芙熙一直躺在床上,最初的十天她還會自己吃東西,可隨著窗口的忍冬花漸漸凋落,屋子裏關滿悶人的香氣,如今約芙熙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從前她可是連野性難馴的約瑟芬都能馴服的呀,許多騎士都被約瑟芬一蹄子踢破了膽兒呢。(注:約瑟芬是約芙熙的愛馬,有草原天鷹塔克拉瑪的血統,有翼卻不能飛,但當它拍打著羽翼向前飛奔時,像一束青光,連腳印也不會留下)
平時大大咧咧的那張嘴現在卻好似被詛咒的仿聲鳥,隻會嘟囔“這不是真的”,到後來又變成“帶我一起走吧,媽媽”,最初露瑟芮聽見約芙熙這樣說時,她總是不爭氣地掉下淚來,夫人去世的消息一度讓她暈厥,可現在她有了使命——代替夫人照顧好約芙熙小姐,她不該哭哭啼啼了,所以她也就漸漸忍住了。
一天露瑟芮一邊用勺子喂約芙熙喝粥,一邊談些水手間的趣事。像住桅杆頂部小木屋裏那個不愛說話的瞭望手,竟然到每個港口都有不少姑娘在熱烈地呼喊他的名字。當講到某個船員和貴族小姐動人的愛情故事時,因為高興過頭,抬勺子的動作太快了些,把約芙熙給嗆住了,咳咳咳,未經咀嚼的食物混雜著胃液的酸味浸透了被子。之後約芙熙便咬緊了牙,任露瑟芮如何苦苦哀求也不肯張嘴進食了。
梅奇斯特雖然來過幾次,但都是在她睡熟的時候,露瑟芮暗忖,公爵大人每天隻休息三笛的時間,卻有十七笛的時間是睜著眼的,不能再去打擾他休息。為此她已失眠了兩夜,甚至還做了個噩夢。瑪布裏昂號途徑科林海時遭遇一隻海妖的襲擊,它大得可怕,瑪布裏昂號在它的觸手群裏撞來撞去,就跟小白魚在碎鐵鯨的牙縫間流進流出似的,一突出重圍,公爵大人便命令舵手將船退回伯特萊港,自己卻和兩個古怪的男人跳到了海怪的身上。
她站在瑪布裏昂號的甲板上,一直等候到傍晚。先是粉紅色的浪潮從海平麵湧來,緊接著一隻黑壓壓的海洋大軍從遠方逃過來,在海灘上密密麻麻地鋪了好厚一層。有常見的芒鯰、黃斑鮭、六目鰻、兔耳魚、沙丁魚,喜歡躲在深海的盲魚、弓鰩也被粉潮衝上了岸,還有黑魨以及許多其他奇形怪狀的不知名的魚。最後甚至有隻大鯨借著一次大潮衝上來,擱淺在岸上,用它的鼻孔瘋狂地朝漁民和他們的房屋噴射著水柱。這可樂壞了漁夫們,他們花了三天時間使每艘貨船的舷窗都能看見被擠得合不攏嘴的魚,運往馬萊腹地、妑琴、奧爾梅亞以及德拉。
他們用賣魚的錢從行商那兒換來了綠色和紅色的織布、本地產的麝香甜酒、長毛豬、蜂蜜和水果,在熾熱的陽光裏穿上了羊絨皮衣,一入夜就在海灘燃起篝火,將長毛豬架在了火上。他們又唱又跳,肉骨頭和魚刺吐得到處都是,數不清有多少木製酒塞子在火焰裏升起麝香味的濃煙,男人女人都喝得神誌不清。有些年輕人在捉對跳舞時互相撫弄,酒勁又助長了情欲之火,欲望勃發的人便匆匆逃離了人群,到海濱的木麻黃樹影下、海蝕岩穴裏,甚至月光下的沙地也有不少人緊擁在一起滾動,冰涼的潮水濡濕了他們的背,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互相吮吸對方的肉體和靈魂,甚至使它持續得更久。
神國的永恒幸福仿佛在這一夜降臨了,整個伯特萊的海岸都是漁夫和他們的兒女的。但所有興奮在三天之後都化作了絕望,一種奇怪的病症在港口蔓延開來,就連神官從聖母那借來複蘇之力也無法治愈,魚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長出鱗片和魚腮,最後跳進了大海,人們都說一定是觸怒海神了。
露瑟芮還看到一座輝煌的宮殿,宮裏隻有女人和一種被馴服的麵色陰鬱蒼白的男人,他們竟然稱她為聖女殿下,不久便有一位尊貴的紅衣大主教親切地慰問了她,提出任何要求都會立刻有人為她實現,可約芙熙小姐呢,約芙熙小姐在哪?唯有這個問題得不到答案。
約芙熙小姐失蹤了,露瑟芮打了個哆嗦,不敢再想夢裏的事。忽然一個念頭竄進她的小腦瓜兒,露瑟芮一拍手,興奮地想到,昨天不是有網到一隻黑魨嗎?它那異乎尋常的鮮美簡直會使人嚼爛舌根呢,是蕾夫人念念不舍的味道,約芙熙小姐也對它充滿了向往呢。但因繁殖能力極低的緣故,是非常難得一見的魚類,並且一旦死亡或膽囊受到刺激,它就會立刻破掉,極短的時間就能將魚骨頭都溶掉,因此要求料理它的廚師必須具備非常巧妙的技術,得在魚活著的十五閃時內將它削成骨架子。
難就難在露瑟芮沒自信能在十五閃時內完成烹飪,但她還是完成了,雖然付出了一些代價——她戴上了一副灰鼠皮手套。她在檸檬木盤裏將晶瑩剔透的魚片擺得像朵雪蓮花,配了一小碟由檸檬汁、蜜桃香味的鼠尾草碎、伯特萊港托水手買的金玫瑰葡萄醋等調成的果香濃鬱的酸味蘸汁,端到床邊對約芙熙說,“小姐,請您吃一點吧。公爵大人為了抓住這條黑魨,駕著一艘小船追了它三海裏。它卻被一隻大鯨吸進了肚裏,公爵大人不顧一切地闖進大鯨的肚子,他差點沒能回來!都怪我,說您雖然什麼東西都不肯吃,但一定會想要嚐嚐黑魨的,那可是蕾夫人念念不忘的味道。公爵大人被水手們救回到瑪布裏昂號時好像快被大海同化了,皮膚變得好似水母那樣透明,幽藍的血管安安靜靜的,心跳也聽不清了。他嘴角卻噙著笑,那模樣仿佛在神國與蕾夫人再會了似的。露瑟芮知道您恨公爵大人在蕾夫人的葬禮上將你遠嫁炻國,但您難道不再信任您的父親了嗎?他難道不是世界上最愛您的人嗎?他是將您的安全和幸福都放在自己生命之上的。求您了,約芙熙小姐,您一定得吃一點,然後好起來,去和公爵大人說說話吧。您雖然失去了一位最愛您的人,公爵大人卻送走了他的摯愛,如果您還要讓他失去一位女兒,那也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