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前半輩子當酒店經理,吃喝嫖賭,該享受的也享受了。後半輩子辭去酒店經理,閑散人一個,無憂無慮,自得其樂。
當然“辭去”是我的說法,準確地說是人家不讓幹了。我不懂經營,酒店連年虧損。起初人家還看在我父親組織部部長的麵上,強撐著讓我幹。後來我父親退休了,就立馬把我免了。不過工資照拿,藥費報銷,我也便不再計較是“辭去”還是“免去”了。人這一輩子,爭來鬥去,最後不也都進了火葬場?
一個偶然機會,我認識了沙平順,又因沙平順認識了生花堂主。從此,我就成了他倆的“三陪”——陪說話,陪遊玩,陪寫字。朋友開玩笑說,汪清潭如果不在生花堂主辦公室,就在沙平順辦公室。如果他倆那裏都沒在,那他一定是在去他倆那裏的路上。
這倒是事實。酒店經理辭去後,我也曾學過書法、繪畫、篆刻等,甚至還學著寫過小說,但終因坐不下來而淺嚐輒止。但這絲毫無妨我在他倆心目中的地位。我博覽群書,語言生動,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就足以消費人生,混天下了。社會複雜,資源稀缺,競爭又是異常激烈,人人都活得掙掙紮紮。因此,他們需要有人陪著說話——或信馬由韁,長篇大論,或洗耳恭聽,袖手無言。
當然我能成為他倆座上客,也有我的優勢。我與他們聊天,從不看他們臉色,喜歡說什麼就說什麼,信口雌黃,大言不慚。懂的就說得具體,不懂的就說得玄乎,甚至虛無飄渺。反正你倆又不給我開工資。喜歡聽了我就來,不喜歡聽了我就走。交往快三十年了,大部分時間是他們叫我,而不是我厚顏拜訪,自討無趣。
我一天的生活比較有規律,也比較單調。起床吃飯之後隻有兩件事,讀書聊天——除了聊天便是讀書,除了讀書便是聊天。他倆也幫過我不少忙,也曾想方設法讓我幹點兒啥。但我辦廠虧損,開店關門,做啥啥不成。他倆最後不得不說,你就是戰國時的蘇秦、張儀,天生一個說客的料兒。狗掀門簾兒,嘴上功夫。我自然是讚同這一說法的。反正今生不存功名之心,也不會癡迷於錢財。我就是我,苟活於盛世,受命於聊天。哪天他倆不喜歡我了,我就遁跡南山,閉門修行,指甲頭發一把長再說。
不過,這聊天能一聊三十年,估計也能進吉尼斯大全了。誰若不服,把他的聊天記錄拿出來炫一下,比比,看誰持久?看誰堅挺?當然,我也不能太過於自負,我的聊天到了這個份上也就差不多要終止了。年前生花堂主去了南山,住進了他的“雙避樓”,避霾避暑去了。而那地方距城裏有幾十公裏,去一趟得兩個多小時。我一沒車,二沒司機,因之聊天次數大大下降。加之秋天沙平順退休,回家伺奉老母,更是讓聊天幾成末路。
麵對如此局麵,我也倒不強求,這叫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好在我還有讀書的習慣,說來也不會十分寂寞。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鳥獸散”隻是遲早的事。
誰知就在幾天前,沙平順來了。他不像平時那樣,打電話讓我去他那裏,而是主動蒞臨寒舍;也似乎沒有往常那樣從容,人來了屁股還沒有坐定,就從包裏拿出一捆稿紙,半尺之厚,說是自己寫的小說,讓我給他保管、潤色、調節先後順序,然後找機會出版。我說:“你幹什麼去?”他說:“我有要事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