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獵人的兒子(1 / 3)

“雪奪走的一切,都將以寂靜與安寧償還。”

——民諺

一片圓球般的雪花悠悠飄落在索恩的鼻尖上。索恩揮去了它,然後一腳把它踩進腳印。在索恩的認知中,雪是危險可怕的,可以湮沒所有道路和聲音,將落單迷路的人或者動物的生命輕易磨耗,然後掩埋。無聲而無情的冰冷。

四歲的索恩背著柴火,走在雷諾爾的雪道上。雷諾爾是一個背靠終年封凍雪山的小獵村。極目隻有蒼藍色和灰白色,圓帳篷般的氈頂小木屋由帶著樹皮和枝葉的天然鬆枝搭建,散亂地擺在折線形山路兩旁。屋頂的煙囪緩緩吐著熱氣。村子背後的遠景是透明而尖銳,像直插天空的玻璃劍刃般的冰山。這裏就是索恩記憶開始的地方。

“媽,我回來了。”索恩把柴火塞進了石砌的爐膛,然後腳踩著皮製風箱一上一下地鼓動點火。呼呼的風聲響在逼狹窄的室內。紅色的熱旺的火光在房間裏升起來了。索恩從風箱上下來,打開碗櫥,拿出碗裏裝盛的已經因為冷凝凍了的利維坦肉。柴瘦的肉幹巴巴的,裏麵夾雜滿了骨頭,沒有多少脂肪的光澤,“還是隻有這麼點肉。”利維坦獸是雷諾爾村唯一的生存來源。一頭利維坦獸,除了作為高級商品和外村人交易的脂肪和獸皮外,還可以提供整個村食用半個月的肉。每家分配到的食物是由這家男丁在集體狩獵中出力多少而決定的。但是索恩家沒有男丁——索恩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索恩的寡母朱蒂斯是一個美麗而過早蒼老的女人,如雕刻在封凍山岩上一般的五官,高傲強硬,永遠沒有笑容。母子兩每次隻能在每次分肉的最後,被救濟性地勉強分到一些從骨頭上剔下來的肉質極差的肉,然後母親沉默地摟著自己,看著其他幸福的一家三口們滿載而歸。

索恩在鍋裏加了兩碗水,添上野菜,將肉煮開了。索恩首先舀起滿滿一碗白燙的肉湯,端到這兩天正好臥床生病,正在沉睡的母親床邊。對著母親的睡顏,索恩心裏默默道歉:“母親,今天我可能要違逆你的意願了。我要去做一件危險的事。你應該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但是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必須去做。”

這一天,幼小的索恩已經籌劃已久了。今天正是全村圍獵獵利維坦獸的日子。“既然我家沒有男人,那就由我來當男人。”索恩心裏默默決定了要作為村子狩獵隊的一份子參加狩獵。索恩在鏡子前試穿著家裏唯一一套皮甲。皮甲的尺碼明顯大大超過自己身體,僅上半身的部分就已經把他整個身體罩到腳底了。索恩剪開了下擺把它們捆在腳上代替褲子,又收緊了捆在小臂上的繩索。皮甲的材料是鞣製過的利維坦的皮毛。深灰色厚重而柔軟,不透水,手感像海豹皮,水火不侵,表麵有一層極細短的灰色絨毛。大人們出發後,索恩緊跟而上,背上比自己高的刺槍,深一腳淺一腳地追隨雪地上勉強可辨的大人腳印前進。

村口的鬆林是往日孩童允許玩耍踏足距離的極限,也是索恩同齡的孩童生活世界的終點。陰霾天氣的陽光在鬆樹間的地麵上投下模糊搖晃的陰影,地上還遺留著孩子玩耍用的球和木蜻蜓。這是索恩生命裏第一次跨過鬆林,就好像跨過“被保護”的家畜藩籬,跨過了某種成人與兒童間的界限。走出層疊剪紙般的暗藍色樹影帶,眼前豁然一亮,可以引發雪盲的白亮覆蓋了整個視野,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隻有靜態的巨浪一般起伏的白色丘陵。風尖銳地鳴叫著帶冰渣打在頭臉上。索恩努力分辨跟隨著新鮮的腳印,腳印盡頭出現了一朵小小的,在雪原裏極打眼的暖色。數個黑點圍繞著暖光,明顯就是狩獵隊的大人們。索恩在雪包後麵躲了躲,篝火的誘惑和被禁止跟隨的禁令在索恩心中交戰。“誰?誰在那兒?”索恩“唔啊”一聲被提著領子拎到火堆前。“還以為是隻野獾。”“是朱蒂斯的兒子。你來幹什麼?”有人認出了索恩。“我要參加狩獵。”小小的索恩,滿身霜白,唯有目光被雪擦亮般,堅定地咬緊嘴唇。眾人“哈哈哈哈”的笑聲彌漫在火堆前。一個男人摸了摸留胡子的下巴,粗糙的大手按住了索恩的頭頂撫摸。“你一個人跟來的?這裏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索恩認識這個人,他是狩獵隊的首領,平時在村裏極有聲望。“小孩?對上利維坦連我自己的命都很難保住,我們不需要拖累。”“她媽媽好像隻有他一個人吧,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讓人家怎麼活。”成年男人們低啞粗豪的聲音說道。撫摸索恩頭頂的留胡子的男人嘴裏“噗”地唾出一口煙草末,牙根咀嚼著,一雙眯縫小眼睛放出冷淡的光:“狩獵利維坦是很苦的,連很多成年人都受不了。回去陪媽媽吧。”索恩堅定地沉默。沉默就是堅持。“好吧,你不用做什麼,睜大眼睛跟著我們看。另外,自己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們是不會特別照顧你的。”“老大,為什麼要帶上一個拖油瓶?”“你真的要給一個小孩看那樣的場景?”胡子男人“嘿嘿”地笑著:“你看看是這個小孩的表情嗎?他如果活下去的話,肯定能夠成為我們村的勇士。”

“獵人,首先要有武器。”他拿走了索恩手裏過重過長,一直被當拐杖使用的長矛,換而把自己腰上的短刀“蹭”地拔出,刀柄塞進索恩的手裏。他拄著長矛向下望向飛雪的山坡說:“幾百年來雷諾爾就是這樣生存的。無論看或者不看,隻要是雷諾爾村的人,長大以後必定要麵對這些命運。睜大眼睛看看吧,遠古傳下來的人類麵對巨獸以弱勝強的機智和勇氣,以及人類的手段可以有多麼狡猾殘忍。”

利維坦的巢穴到了。山穀裏突兀出先一小片橢圓形的冰湖,湖的一側堆滿了利維坦從周邊拔起搜集來的木石,裹挾著雪塊,如同許多麵冰凍的蜘蛛網環繞洞口。一個頭綁繃帶的年輕精壯村民拿出幾把固定在鬆木柄上的巨大的三角形利刃,跑到利維坦獸洞麵前,辨識著利維坦獸常走的最深腳印,將刀片尖端向上埋在深雪裏。然後在洞口點燃手掌粗的粗短蠟燭。“這是利維坦喜歡的香草混合獸脂製作的。”和索恩埋伏在一處的首領解釋。一股好聞的葷膻味的煙飄了起來。奇怪的是無論風雪,香煙和火苗竟然不會被吹散。一陣細長洞壁被摩擦的聲音響起,索恩發現地麵微微在震顫,隨著大地分娩般的震顫,巨大緩沉緩物體敲擊地麵發出的“隆,咚.,咚”的悶聲,一個蜿龍般的小頭連接著長而高的蛇頸從洞口伸出來。

這就是利維坦獸,巨大而遲鈍,像灰色皮革包裹的蠕動的脂肪山脈。力大無窮。人類麵對它的唯一武器就隻有沉靜和耐心。“吼!!”等利維坦半個身子走出洞外,山上一群人跳出藏身雪窩拿出低音號角對著利維坦吹起來,一些人鼓動著臉盆大的腰鼓,著其他呼喊人執槍揮舞。索恩完全看不出這就是平常每天在隔壁看到的鄰居。那些牛一般沉默的男人。現在臉色酡紅,目露野性,如同原始人,或者說,化身野獸。出洞到一半的利維坦獸受了刺激,加快向外爬的速度。突然,一聲深震山嶽的劇烈痛苦的吼聲,仿佛巨大虹吸管在水下抽動空氣的轟鳴聲音。“第一擊見血了!”利維坦爬過的道路上一片血紅濡濕,它自己的體重,與深埋雪地的刀尖,刺破了它最柔軟的腹部。獵人們丟下號角和腰鼓,組隊重複著“咧咧咧”的呼號吸引負傷而激怒的巨獸,“現在開始我們要引著它跋涉翻過幾個山頭,直到我們,或者它,力竭而亡。”首領離開索恩身邊衝向了戰場。隨著猿嘯一般的怪叫。四五個人影閃爍般出現在對麵山頭,帶火的箭矢雨落般落在利維坦獸皮膚薄弱的頭顱上。

利維坦終於反應過來般轉過身,完全出了洞。這個時候的利維坦不再像半泡在水裏的威尼斯水怪,反而像一艘浮艇,圓碩的身子下麵露出扁平巨大的海豚的鰭一樣的足,攤在冰麵。原來這麼重的野獸是靠這樣增大觸地麵積分散體重,在冰雪上行走不陷下去的,索恩想。全速前進的利維坦竟然驚人的敏捷——對體型渺小的人類來說,利維坦像反應遲緩,但是一步十丈的巨人,人類被它巨大的肢體和尾部稍微被帶到一點,就是骨碎筋傷。不一會兒,已經有三四個人負傷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