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室自在一旁默念《往生咒》,阿遙則握著丈夫冰冷的手,含笑道:“大哥哥,阿遙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咱們來世再見。”說完親手點燃柴火。看到雄雄大火將丈夫吞噬,阿遙漸漸閉上眼睛,回味著自己與大哥哥在一起點點滴滴的快樂往事,情不自禁地又流下淚來。
阿遙是個堅強而倔強的女人。當最後一點火星熄滅,阿遙不顧兀室的勸阻,親手將丈夫的灰骸收斂入甕,這才安然地洗淨了血淚,包紮了傷口,抱著丈夫的骨盒要去休息。此時天已微明,阿遙腹痛難忍,一個時辰後生下一個不足月的男嬰。阿遙疲憊已極,卻露出了欣慰的笑臉。
金軍已經開拔過河,兀室也已重返河東。十天後,阿遙一身緇衣,抱著孩兒,攜著丈夫和湖山的骸骨,雇了一輛馬車,向北緩緩而行。到真定地界時,遇著山賊攔路搶劫,阿遙指著趙豫的骨灰盒,道:“這是我丈夫,大宋明王,河北兵馬大元帥趙豫的遺骨,爾等安敢冒犯。”群盜聽罷肅然下拜,並以數十騎護送阿遙過境,倒令阿遙感慨萬千。
到得燕京,阿遙登香山,訪遼宣宗永安陵,雇人將耶律湖山葬於陪陵的其父之側。之後便在燕京暫時隱居下來。
小宅中,阿遙抱著孩子,看著靈台上擺放著的丈夫的檀木灰盒,心中百感交集。阿遙流淚道:“大哥哥,阿遙本該將你和你娘葬在一起,但阿遙實在舍不得。你便再陪阿遙一些時日吧,等咱們的孩子再大一點兒,阿遙會帶著孩子去漠北找他的無傷哥哥。”懷中的孩子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讚成了阿遙的提議。阿遙心疼地親吻孩子麵頰,又道,“大哥哥,話說咱們的孩子還沒起名字呢,大哥哥總是說,等孩子生出來,知道了男女,才好起名。終於是錯過了。大哥哥常說,要用碧血補綴金甌,這金甌,便是國家社稷,是大哥哥為之奮鬥和犧牲之所謂。咱們的孩兒,便叫做趙金甌吧。這恐怕也是大哥哥的心願。”孩子又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在附和這個提議。阿遙笑著點點頭,道:“大哥哥便是同意了。阿遙心裏很是高興。”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看著金甌一天天成長起來,阿遙的心裏感到了莫大的安慰。這一天,阿遙在街肆中聽人議論國事。一人道:“南朝皇帝竟昏聵若此,用妖人郭京的六甲神兵來戰我大金兵馬,也活該其城破被執,做了俘虜。”另一人道:“若是仍用李綱守禦,罷退奸小,何至於亡國。”阿遙因問:“大宋亡國了麼?”一人答曰:“宋主及太上皇已被執於軍中,親王、宗室、帝姬、妃嬪盡數收押,隻有一個康王在外領兵,也是不敢與我大金兵馬對戰,這國家淪喪至此,也算是亡國了吧。”懷中的金甌忽然大哭起來,阿遙連忙撫慰。一人關切地說道:“孩子許是餓了。”阿遙點點頭,謝了這二人,急急回家去了。
連日來,燕京街頭巷尾大多在議論著大宋亡國的新聞。阿遙多少聽了個大概。這天,阿遙在丈夫靈前告祭道:“大哥哥,你為南朝社稷,為了天下大義,不惜一死;而多少忠義之士甘願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後繼,同樣是義無反顧。而這一切的一切,終被那南朝昏君毀於一旦,自己掘了自己的墳墓。時在靖康元年閨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帝用妖人郭京,以六甲神兵出城列陣,被金人殺散,乘機破了外城。而皇帝至此膽寒,一切與金人,金銀財貨搜羅殆盡,又以女子充數,妃嬪、宗室尚且不惜,民女、尼道遍遭荼毒。國家人民之慘禍,自古而今,無甚於此者。大哥哥死其宜哉,不然,知此變,豈不痛哭泣血?”阿遙輕撫木盒,又道,“大哥哥已在盒中矣,日夜與阿遙為伴便是,休要再論國是兵爭。民爭而天子不爭,爭之何益?”
阿遙歎了口氣,又繼續說道,“汴京外城雖破,但內城尤存,而軍民團結,欲以死戰,金人不敢向前。無奈皇帝一味求和,大肆搜刮城中財貨,以饗金軍;而財貨不足,則以婦女抵充,開封府官員殷勤代辦,大括民間女子,女子抵充金銀之價一如金人所索。而開封府尹徐秉哲為向金人邀功,自置釵衫、冠插、鮮衣,將女子五千人盛裝打扮,親自送出京城,交付金軍。又有一次即抵充折價各類女子多達一萬一千六百三十五人者,盡數送往金營,供金軍挑選。喪家辱國一至於此。而皇帝最終自投羅網,為金人所執。大哥哥,你聽阿遙說完這些,不知道作何感想呢?”
很快便到了第二年三月,金人立張邦昌為帝,號為“大楚”;粘罕和斡離不分統大軍,分別經由鄭州和滑州撤軍,監押著皇帝和太上皇、太子、親王、宗室、帝姬、妃嬪、婦女、樂工、匠人等數萬人,攜文籍輿圖、寶器法物北返。
康王雖為河北兵馬大元帥,統禦各路勤王兵馬,卻不敢與金人接戰。惟有宗澤孤軍轉戰於大名府和開德府間,大小數十戰,大多勝績,抗金名將嶽飛亦起於宗澤軍中。但宗澤兵馬不多,又苦於無友軍接應,最終退而重歸康王。
五月一日,康王即帝位於南京應天府,改元建炎。而金甌茁壯成長,阿遙心中喜悅,又見天下局勢稍定,而金軍陸續返燕,便有了離開燕京的想法。
這一天,阿遙含淚將丈夫安葬於香山趙國夫人蕭敏墓旁,對繈褓中的金甌道:“今日咱們將爹爹安葬於此,將來等娘死了,你也一定要將娘帶回香山,與你爹爹合葬。金甌好孩子,娘將要帶你遠行了。今日你便多看幾眼你的爹爹,接下來的許多年,怕是沒有機會得見了。而娘的心已經隨著你的爹爹埋入土中。娘今後隻為你而活著。你要快快長大,早日長成像你爹爹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便是娘惟一的心願了。”
阿遙背著金甌,匹馬出了居庸,迤邐北行,一個月之後,曆盡千難萬苦,終於抵達了可敦城。可敦城依舊巍峨,而遼朝君臣的意誌依舊堅韌。楊繪流淚遙拜了趙豫英靈,熱情地收容了阿遙母子。兩年後,楊繪領兵突襲了金軍北部二營,略解了心頭之恨。
次年,金主完顏吳乞買派遣耶律餘睹、石家奴、拔離速征討耶律大石,但由於草原諸部落與大遼通好,不願意出兵,金軍行進至兀納水後收兵。
不管怎樣,餘睹的此次出兵還是使耶律大石感到了來自金朝的威脅,再者經過五年多的休養生息,大遼兵馬已壯,於是大石決定向西拓土。這一年的二月,大石依照契丹族傳統,殺青牛白馬祭天,誓師西行。大石加封北樞密使耶律佛哥為東北麵招討使,使其留守可敦城,防禦金軍。佛哥與丈夫斡裏剌灑淚而別,其時佛哥已有身孕,並於年底誕下男嬰,修書飛報遠在葉密立的斡裏剌,斡裏剌喜極而泣,為孩子起名朵魯不。
早在佛哥臨盆將產的節骨眼上,軍報至,言金軍左副元帥粘罕發燕雲漢軍及女真軍一萬人,還是由右都監耶律餘睹率領,北攻可敦城;又發燕雲、河東民夫運糧隨行。佛哥處變不驚,運籌帷幄。雖然手裏兵馬僅有數千人,但還是分派各路將官防禦隘口,又曉諭部落牧民,征發部落兵眾助守。而金軍的此次進攻還是因為沙漠的阻擋而以失敗告終。“是行也,三路之夫,死不勝計,車牛十無一二得還。”
次年二月,耶律大石在新建成的葉密立城稱帝,號“菊兒汗”,即“汗中之汗”,群臣又上漢尊號“天佑皇帝”,建元“延慶”。至此,西遼王朝創建完成。
兩年後,即西遼延慶三年,東部喀剌汗王朝阿赫馬德汗死,兒子易卜拉欣繼位。由於葛邏祿和康裏人的騷擾和欺淩,易卜拉欣自覺無法控製局勢,便派出使臣,請求大石到他的都城巴拉沙袞駐軍。大石率軍進抵巴拉沙袞,降封易卜拉欣為“伊利克-伊?土庫曼”王,使東部喀剌汗王朝成為西遼的附庸。巴拉沙袞地區是可耕可牧的“善地”。於是耶律大石決定建都巴拉沙袞,將其改名為虎思斡耳朵,改延慶三年為康國元年。大石又將沙黑納(意為監督官)派往各地。就這樣,西遼不但在西域站穩了腳跟,還兵不血刃,成為西域大國。
就在改元定都才兩個月後,大石以南院大王蕭斡裏剌為兵馬都元帥,敵剌部前同知樞密院事蕭查剌阿不為副元帥,茶赤剌部禿魯耶律燕山為都部署,護衛耶律鐵哥為都監,率領七萬騎兵東征金國。然而東征軍行程萬裏,無所得,牛馬多死,勒兵而還。從此,大石不再言東征,而是專心致力於大遼在西域的發展。
西遼康國二年,即金天會十三年,金主吳乞買駕崩,完顏亶即位。完顏亶命粘罕再征漠北。金軍進入沙漠後,被佛哥埋伏在沙漠中的軍隊反複交攻,雙方打了整整三晝夜,勝負不分。但是金軍糧草斷絕,人馬也凍死很多,副將外家得本是契丹人,得知父兄妻子都在西遼軍中,於是突然率領數千騎兵陣前倒戈。金軍因而全麵崩潰,傷亡異常慘重,大敗而歸。
時光荏苒,西遼雖以軍事立國,但懷柔寬仁,因而各族和睦共治,人民安居樂業,國家承平,軍勢日盛,銳氣日長。
西遼康國八年,二十歲的趙無傷與十五歲的趙金甌自虎思斡耳朵回至可敦城。楊繪安坐中軍大帳,會同諸將及幕僚,歡迎兄弟倆歸來。楊繪問:“無傷、金甌,你們自京師來,皇帝可有什麼聖諭?國中又有什麼新聞呢?”兄弟倆意氣風發,無傷道:“今上雄健,九月初九日剛剛新率大軍大敗塞爾柱突厥的蘇丹桑賈爾十萬大軍。西喀剌汗成為我國附庸,而花剌子模亦相繼臣服。我大遼國勢蒸蒸日上,已成西域霸主。而今上感念姨娘功勳,懷思兄弟情誼,頗有調姨娘入京,使姨娘與姨夫得能終日聚首之意。我兄弟倆先行,而接替姨娘任東北麵招討使的官員很快就要來了。”楊繪點點頭,道:“二十年了,姨娘也該歇一歇了。”又問,“你姨夫和朵魯不弟弟如何?”無傷道:“朵魯不弟弟潛心向學,儼然有漢儒之風。我與金甌臨行時,他還再三囑咐,叫我倆代問母親安好。不過,姨夫他……”楊繪目光敏銳,問,“你姨夫他是不是有了新歡?”無傷點頭,道:“姨娘與姨夫分居十多年,姨夫早已有了新人,朵魯不的弟弟今年都已經兩歲了。我們這次赴京師,才知道這一情節。姨夫隱瞞至今,也是不希望姨娘傷心。朵魯不弟弟的名字,叫做樸古隻沙裏,他的娘親是契丹人。”楊繪黯然神傷,須臾,才強裝笑顏,道:“沒什麼,人之常情而已。既是南院大王,又豈能沒有契丹人的妻室。”眾僚屬也紛紛點頭,稱讚楊繪的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