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公主自縊,是第二日淩晨被侍婢發現的。
漢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封鎖住所有的消息——此乃關乎邦交之大計,稍有不慎便會滋生大亂。
鍾離雲晦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倔強的女人會用這麼極端的方式來給予他最後一擊。他冷靜的頭腦告訴自己,解憂公主的死,有部分原因是因為劉勳,而絕大部分是源於她太想要報複鍾離雲晦了,一旦她死,他鍾離國相既沒法向楚王交代,更沒法向今上交代。
鍾離雲晦端坐在石案前,氣氛安靜得詭異。而坐在他對麵的馮嫽卻早已習慣了他這般神態。
今日的馮嫽,脂粉不施,身上也隻是穿著最簡單的衣飾,頭發隨意完了個髻,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是誰……把劉勳的死訊傳到她耳朵裏的?”鍾離雲晦依舊目視著前方,並沒有和馮嫽產生什麼目光交流。
“你要幹什麼?”她皺著眉問。馮嫽太了解她這位兄長,一旦他有了這種語氣,就必然要開始無情地殺戮。
“殺。”他言簡意賅。
馮嫽瞪圓了眼睛,雖然之前也知鍾離雲晦不是個善主兒,可他畢竟總是傷人於無形的,“殺”這個字何曾從他不沾俗物的雙唇中吐露過?這感覺,就好似一個顯赫人家的公子哥為了點蠅頭小利就要跟街邊的小販兵刃相見。鍾離雲晦這個人,心狠手辣是真,可他倒也是個有大格局的人,素來隻除擋了自己路的王侯將相們,對下等的這些肉體凡胎總是親善慈悲。如今卻連和報信兒的都要殺,可見是真的動了怒。
“唉……”馮嫽重重歎了一口氣,她感到自己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憑她的心智,並不認為劉解憂的死是為了報複鍾離雲晦,她還是願意虔誠地相信,這是一場殉情。閉上眼睛,她依舊能想起那位閨中好友的明豔姿態,可現在也什麼都不剩了。
她瞧了瞧鍾離雲晦——這個人啊,有著世上最溫暖的目光,卻也有最冷峻的頭腦,這才可怕。
“大人,殿外有人求見。”宮娥在外柔聲稟告。
鍾離雲晦理了理廣袖,正襟危坐起來,結束了方才腦海中波瀾起伏的冥想,道:“讓他進來。”
“喏。”
門被打開,走進來的不是旁人,正是翁歸靡。他深邃的異邦麵孔恢複了些健康的血色,顯然是傷勢緩和了許多。
馮嫽的身體向後一傾,在楚國她是沒見過這樣的異邦人的——他身材魁梧渾似一個武將,比漢宮中的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一頭;頭發微卷,眉毛濃密而顯得神采奕奕,反倒是那棕黑色的眸色顯出了一絲意料之外的溫馴。不知怎的,她隱隱感覺此乃寬厚之人。
鍾離雲晦一看,眼中閃過點點異樣,不過這異樣轉瞬即逝,又使他恢複了國相大人慣有的平靜。
“來人,備席。”鍾離雲晦道。
“喏。”宮娥為翁歸靡鋪上一層席,翁歸靡依著漢人的姿勢坐了下去。來長安短短數月,他就把漢人的把式學會許多了。
鍾離雲晦一笑:“看來王子殿下是知道了……那麼,依殿下所見,究竟該為之奈何?”
翁歸靡的眉眼間依舊充滿了憂慮,嘴角卻扯出了一抹強笑——他是在惋惜,畢竟解憂公主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也是在憂,憂兩國的邦交會不會因此而動搖。而笑,是源於他發現鍾離雲晦比他要聰明得多、冷靜得多。
這不假,換做是旁人可能會害怕翁歸靡的到訪,以為他是代表烏孫國來興師問罪——至少一旁的馮嫽那又驚又怕的表情,昭示著她始終是這麼以為的。但鍾離雲晦通透,他見到翁歸靡的一瞬,就明白他是來與他共同謀劃對策的。若是要“興師問罪”,問得到楚國使者的頭上?要問也是去問指派這場和親的漢廷皇帝、未央宮裏的劉徹吧!
“楚國公主為什麼會自盡?”翁歸靡不答反問。
討說法?鍾離雲晦自然不會告知他那麼醜陋的實情:“這解憂公主是個認死理的公主,打小就一根筋。可偏偏就在前些日子,有那麼個把孽障在公主耳邊煽風點火,說什麼去了烏孫國,‘朝為繼祖母,暮為長孫婦’,公主這個烈性子……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