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一下子從寒山的眼中也消失了。
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裹挾著巨大的轟鳴聲在迅速倒退,倒退到原點,那個他和嬋九相遇的原點……小縣城,皚皚雪原,飄飛的碎雪,倒塌在即的土地廟,廟門口的拴馬樁……以及內丹,嬋九的內丹。
果然……
果然嬋九會死在他的手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因為他奪了她的內丹……
如果還有內丹,她應該能夠躲過那致命一擊,就像柳七一樣;如果還有內丹,她或許能夠拖延一陣,不至於立刻死去!
如果還有內丹,她根本不必跟著他……
她可以在平原縣,在土地廟,在華山不悔洞……在任何一個她願意呆著的地方,森林、花海、雪原、高山、沼澤……無憂無慮,無牽無掛,我行我素,坦蕩快活,當一隻狐狸精。
不是明見上人的錯,是他!是寒山!
是他借明見上人之手殺了嬋九……
他是卑鄙的,偽善的,不義的,殘忍的,利用他人的……小人。
寒山踉蹌了一下。
突然一樣濕漉漉的東西狠狠砸到了他臉上,竟然是柳七的斷臂。
柳七怒吼:“你他媽愣著做什麼?!沒那麼糟糕!趕緊對付眼前的事兒!”
玉梨三也在高聲叫道:“來幫忙啊!本王不行了!!”
寒山空洞地說:“我……”
“你個屁!”柳七幾乎在咆哮,“不要自責,嬋九又不是你殺的!趕緊殺臭婆娘為她報仇!”
是我殺的……寒山在心裏默默地說,是我……
他轉身,劍光指向明見上人。
應該報仇!如果他是借刀殺人,那無論如何他都會親自去毀掉那把刀!
然後再毀掉自己!
柳七咳出兩口鮮血,單手摟著嬋九的屍體滾落到了高台下。他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選擇保護徒弟,免得她死後再受戕害。
在下墜途中,由於僅剩的一隻傷臂使不上力,他無奈地和嬋九分開了。
他放棄了禦空,讓兩人分別墜落。
嬋九掉入了一堆瓦礫。不過沒關係,她現在是一隻狐狸,很輕,瓦礫不會對她造成太大傷害,而且她再也不會感覺到疼痛了。
柳七砸向了堅實的地麵。
他想:如果我的腦袋就像瓜瓣一樣四分五裂,那我就可以如願以償地去當蟲子了。希望我能裂得幹脆一些,因為這次不死,恢複的那幾個月也能痛死。
在落地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劍陣遮天蔽日的奪目光華。
“運氣啊……”他呢喃。
雖然是在匆忙中淬煉七寶,各人也不知道自己淬煉的是哪一樣,但大家到底還是把寒月留給了擅長用劍的、正確的那個人。
這真是天意,冥冥中注定。
柳七閉著眼睛落地,殷紅的鮮血從他的七竅中流出,漸漸爬滿了他白皙秀美的、和嬋九酷似的臉。
……
…………
八年後。
柳七並沒能得償所願地變成蟲子,全身上下幾百處骨折的他花了一年多時間才複元,內傷修複,外傷愈合,腿不瘸了,但斷掉的那隻手臂卻長不出來了。
玉梨三為他造了一根義肢,用的是鳳凰尾羽和鯤鵬鱗片。
神鳥就是神鳥,除了會偶爾不自覺使出紅蓮之火外,這根義肢和尋常的手臂沒有兩樣,還是蠻好用的。
這天柳七坐在峨眉派雜草叢生的大殿台階上,等著約定前來的人。
春夏交接的時節,陽光迷蒙,濕氣氤氳,草木在無序而旺盛地生長。花期漫長的月季爬滿了大殿的山牆,肆意地盛開著。
峨眉派雖然已經荒廢,但由於地處深山,周圍全是荊棘古木、懸崖峭壁,除了幾個采藥人外凡人難以涉足,所以仍然保留著原來的模樣。
柳七穿著一件洗得褪了色舊袍子,嘴裏叼著一根茅草,托著腮幫子,很是閑散無聊。
宋不謙落裏落拓撓著頭,跨出大殿的門檻,坐在他旁邊。
如果不細看宋不謙,還以為眼前的是廣清子,至少兩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廣清子沒能活著從海裏出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和啞巴一同化作了虛無,倒也是患難相濟、生死之交,所謂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宋不謙和柳七此間從來不拘禮節,他問:“師叔,那豬頭不會不來了吧?”
柳七說:“不可能。說好的一年一會,我都來了,他怎麼會不來?”
“搞不好他死了。”宋不謙說。
柳七說:“你年年都說他要死,結果他年年都活著。你告訴我,一個五百來年凶神惡煞的劍仙,到底怎麼才能暴斃?”
宋不謙說:“吃壞了肚子。”
說話間寒山從天而降。
柳七指著對宋不謙說:“你看,還活著吧?”
宋不謙斜瞥了寒山一眼,轉身回了大殿。
比起八年前,寒山看起來更加不可親近。他雖然穿得也是洗白了的外袍,戴著樸素的鬥笠,腳蹬磨毛了的靴子,但比起柳七和宋不謙來,他沒有一絲煙火氣,也沒有一絲人味,像是一尊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