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東河西(1 / 3)

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2月5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反對貪汙盜竊、投機倒把的指示》和《關於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三份文件合而為一,成了“一打三反”運動,即打擊反革命分子,反對貪汙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3月份,中原省沙河地區沙周縣高崗公社西裏營大隊也和全國一樣掀起一場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的***。

西裏營大隊是高崗公社的重點,樹立的典型,公社派了工作隊,直接領導這裏的運動。工作隊長叫王文正,身高一米八一,四方臉,高顴骨,留著背發頭,說話幹淨利落,響亮有力,對貧下中農非常親切。一進村就深入到群眾家中訪貧問苦,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沒有一點官架子,老百姓都喜歡他。

運動一開始,不僅進行廣泛的宣傳發動,還挑選一批積極分子和貧下中農代表作為運動的骨幹。萬留福生於1929年,兩歲時就和哥哥萬留金跟著母親經常出外逃荒要飯,是一個真正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第一個就被工作組選上了。

萬留福被選上貧下中農代表心裏自然高興:40多年了,誰看得起過?現在公社派來的工作組這麼看重自己,還能參加隻有幹部才參加的會議,還能和工作組的領導在一塊說話、談論黨的大事、國家的大事、全村的大事,這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全村人都對自己另眼相看,自己不聽黨的、不聽工作組的,還有啥話說?所以,自從當上代表的那一天起,他每天笑咪咪的,回到家喝口涼水也是甜的,對老婆和孩子也比過去溫和得多了。幾個大隊幹部看到他也都老遠就跟他打招呼,這在過去是沒有的事。李星正和楊天成因為那場事都很不好意思,多次道歉,請他原諒。萬運亮過去看見他橫鼻子豎眼的,現在也不敢了。每次開會他都是第一個先到,第一個發言。

通過一段的學習和宣傳,工作組召開了一次盛況空前的社員大會,工作組組長王文正在會上再次動員說:

“當前的國內和國際形勢是,蘇修正在加緊勾結美帝國主義,陰謀對我國發動侵略戰爭,國內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動,遙相呼應,這是當前階級鬥爭值得注意的新動向。中央要求,要用戰備觀點觀察一切,檢查一切,落實一切。中央《關於反對貪汙盜竊、投機倒把的指示》和《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指出,一小撮階級敵人在經濟領域裏侵吞國家財物,有的販賣票證等,有一些領導幹部貪汙腐敗、侵吞國家財產,嚴重損害了黨和國家的形象,我們廣大革命群眾一定要大膽揭發,不徇私情。我們這是在保護黨,保護我們的國家,也是在保護我們的幹部,保護我們的優越的社會主義製度……”

萬留福沒有等工作組長的話講完就站起來說:

“我揭發!”

他的話音一落,全會場幾百雙眼睛齊刷刷都投向了他,台上的王組長及所有工作隊員也感到這聲音突然,也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萬留福不自然起來,臉也紅了,左右看看,嘴張了張又合上了,不知道該不該說,怎麼說。

“好。我們革命群眾都要像萬留福同誌這樣緊緊的和黨站在一起,說吧。”工作組長非常激動。

“我……”萬留福欲言又止。

“說,說嘛,有工作隊給你撐腰,有黨中央給你撐腰,你怕什麼?”王組長說著帶頭鼓起掌來。

“說、說……”台下的群眾也高喊鼓勁。

萬留福撓撓頭:“我們揭發、檢舉是不是保護社會主義?”

“當然了。”工作組長說。

“是不是保護我們的幹部?”

“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好,我揭發:我們大隊幹部有貪汙事實。”

“什麼事實,說具體些。”

“1962年,我們大隊和小王莊合並為小公社時曾餘下1000多塊錢,快十年了,大隊從來沒有公布過帳,這錢弄哪裏去了?我們革命群眾要求大隊幹部給貧下中農講清楚。”

隨著他的話,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幾個大隊幹部身上。支書李星正和會記楊天成臉都成了大紅布。會場中間嚷嚷開了,有的說沒有想到有這事,這運動搞對了。有的說這不是把大隊幹部給得罪了?都是老少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後咋處?接著,還有揭發其他問題的。王組長最後總結說:

“今天的會開的很成功,說明我們西裏營大隊的革命群眾覺悟是高的,是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是關心我們的幹部的。被提意見的幹部要正確對待,積極接受群眾的幫助,主動交代錯誤事實。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犯了錯誤不要緊,隻要改正,還是好同誌。對於群眾揭發和反映的問題,工作組會一個個查證落實……”

散會後,參加會議的群眾都很快往家奔,而萬留福卻感到兩腿像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很沉重。他看得非常清楚,支書李星正、會記楊天成及副支書、民兵營長馬三力等都在用眼珠子剜他,那目光就像他老婆納鞋底的鋼針一樣堅硬和鋒利。老婆納鞋底的鋼針是直的,彎了不能用,他們的目光卻不同,盡管相距很遠,又隔著許多人的頭或肩膀,卻能繞著彎來刺他,刺得他的臉和眼睛生疼。他好奇怪:我是貧下中農,而且是貧下中農的代表,現在是貧下中農當家作主,我是按照工作組的要求,也是按照黨中央的要求,才進行揭發和檢舉的,這是保護黨中央,保護社會主義製度,保護國家的財產,也是保護黨的幹部,在咱村也就是保護你們,你們咋不理解?咋不支持我?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咋反而對我翻白眼?你們咋都有點傻兒吧幾的?黨和貧下中農不保護你們,你們不就毀了?

他越想越不理解。到了家裏,臉還是黑黑的,老婆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問什麼,隻是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一反常態,他一整天沒有跟老婆發脾氣。

一連幾天,他都悶悶不樂,煩燥不安。過去,他和大隊幹部並不常見麵,從那天起,不知怎麼的,幾乎天天碰麵,不碰見支書,要碰見副支書,不碰見會計,要碰見民兵營長。過去見麵也沒有多少話,現在他們都主動找他說話,可是那眼神卻比冰還冷,那笑比讓他吃一碗蒼蠅還難受。不僅如此,他們的父母、妻子、兒女、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親戚朋友比他們還那個,一看見他,就指著旁邊的狗說:“這是誰家的癩皮狗?一副吃屎的樣子!”看見旁邊有頭豬,就說:“你看那肉頭肉腦的樣子,挨宰的命!”有一次他路過李星正家的門口,正碰上李星正的老婆叫孩子吃飯,一看見他,詞馬上變了:“你個兔崽子,到現在還不回家吃飯,長不好你!”他明明知道都是罵自己,可是,人家又沒有提你的名,說沒有法說,接沒有法接,啞巴吃苦瓜——幹哇哇說不出來。

這之後大隊又一連開了幾次會,他是貧下中農代表,不能不去。他一進會場就感到大家都往他身上看,都看著他笑,都主動和他打招呼,好像都在讚美他,好像他是英雄,是模範,他感到像被別人扒成個光腚一樣難受。

這天,他找到工作組王組長說:“王組長,我要請兩天假。”

在生產隊靠工分吃飯,不參加勞動就沒有工分,不請假不參加勞動就扣工分,參加會議是給工分的,所以他有事不參加會議必須請假。王組長有些疑懷的望著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