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
如今在老舍的眼裏,大海已失去了昔日的色彩,嶗山啊,棧橋啦統統喪失了魅力。
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北京城淪陷了。
這消息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每一個中國平民百姓身上。要當亡國奴了,偌大個中國麵臨著亡國的危險,誰能不揪心啊?
為了北京這座古老的都城,老舍的父親曾拚出了性命。而今,日本人占了北京城,老舍的母親和千千萬北京城的市民都成了淪陷區的難民。
黃縣路六號兩扇臨街的鐵門緊緊地關閉著,老舍不想見客,不想吃飯,就連每日必得抻抻胳膊動動腿,練幾路拳腳,耍幾套刀槍的興致也都沒地兒找了。這擺著幾盆花草,幾把藤椅,掛著一兩幅字畫極為儉樸的客廳,曾幾何時總是“招惹”著不少人,學生們來討教問題,同事們來切磋學問,後來,老舍棄了教職,專營寫作,成了職業寫家,來的人更多了。聚在這小小的天地,沒完沒了的扯著閑篇。現而今,老舍寧願一個人待在冷清的客廳裏,望著牆壁發呆,歎氣。
隻有妻子才明白,他這是為了什麼。
頭一個月,蘆溝橋上的中國軍隊和日本人乒乓五四地幹了一仗,人們滿以為,北京城興許是能保住,沒承想,到底還是叫日本兵給占領了。城裏駐紮的中國兵,平日裏趾高氣昂,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動不動還衝著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現如今,國難當頭,該輪到他們替老百姓使勁的時候了,這些兵卻大撒手腳底板抹油——顛了。把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甩在腦後邊,丟給了如狼似虎的日本人。
老舍恨不能立時自己就成了一個兵,上戰場和日本人拚命,他多希望手中握的不是筆,而是一杆槍。這幾天,他總是愛摸著擺在客廳兵器架上的刀槍棍棒,一言不發,大約是在尋摸著打起來,大刀紮槍雖不是飛機大炮的個兒,設若麵對麵交手,玩起命來,日本兵也不見得是練家子的對手,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倆賺一個,反正不能再象“八國聯軍”那會兒,躲到破箱子裏。
老舍好象默默地等待著……
頭些日子,老舍又得了個女兒,趕上下雨,便指雨為名,叫舒雨。他如今已是二女一男的父親了。高興之餘,他把仆人老田拉到一邊兒喝酒聊天。他問老田,
“想咱那北京城不?”
老田應道:“先生,這話是怎麼說的呢?咱這老北京,那有不惦著故土的呢?您瞧著青島地麵好吧,又太平,又有大海,可總不象咱北京,城有個城樣,街有個街樣,還甭說老北京都惦著的什麼豆汁啦,麻豆付啦,爆肚、煎罐腸之類的小吃,單說這人碰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時,總是鞠躬、作楫、請安、透著就那麼客氣,招人待見。這地的人倒好,一張口,嗓門揚出去好幾裏,那裏像是問話,不知道的主兒還當是吵架呢。
您得說我這是挑眼,我也知道北京人的毛病。就比如這街麵上,碰上場掄胳膊打架的場麵,咱北京城的鬆人,要不結打旁邊溜過去,假裝沒看見,要不就湊在一邊看場不花錢的熱鬧,指不定那位爺還會拍著巴掌,叫著板給聲好,純數是起哄架秧子,山東的爺們就不這樣了,人家就愛打個抱不平,不斷出個是非曲直不撒手,這點咱北京人比不了。”
老田的話讓老舍聽得眉展眼開,“您說的好,趕明兒回北京,我做東,請您上便宜坊吃鴨子。”
老舍聊起北京,便會有說不完的話,扯不斷的鄉思。他曾計劃等小女舒雨周歲時,合家回北京一趟,過個春節,帶孩子逛逛廠甸,也讓他們見識見識父親、母親生長的地方,可現在,日本人來了,一切都攪活黃了。
北京城又像當年庚子年一樣,跌入水深火熱之中。
這時,齊魯大學又來重新聘請老舍回校任教,老舍同意了。乘這功夫,他想到上海走走,一來見見朋友們,二來把一些有關出版的事宜料理一下,最主要的,是想出來散散心,把憋悶在肚裏的惡氣出出去。沒想到,上海的陶元德接到老舍要來上海的信的時候,北四川路、軍工路已經響起了日本兵的槍聲。8月13日,淞滬抗戰拉開序幕。正要登船離青赴滬的老舍接到了陶元德的加急電報:滬急勿來。北平陷落,上海戰禍,舒舍予眼瞧著戰火四起,還有什麼心思,躲個清閑,去著書立說、去講授文學寫作。如果可能老舍寧願去給學生們講授抗日學。去年,平津學生遊行示威,大聲疾呼:作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現今,劉魯、淞滬也成了開水鍋。眼瞧著,整個中國都被戰雲籠罩著,他苦悶、彷徨、不知該把這一腔熱血灑到什麼地方。
不久,便攜帶全家重又回到濟南,這裏的火藥味比青島濃多了。
“韓大帥”一邊私下裏和日本人緊飛著媚眼,一邊嘴裏高喊著抗日,濟南城人心惶惶,不少有錢人,都趕早往內地安全的地方跑。
也有不甘心當亡國奴的,硬梗著脖子結夥投奔義勇軍,和鬼子拚命!
往進齊魯校園裏常拍路2號的教授樓,比起青島黃縣路那幢房子又闊了許多。老舍喜歡樓前樓後密密匝匝的常青鬆柏,更喜歡從樓上遠遠看去的千佛山,馬鞍山。刨去大不列顛,在國內,這算得上是老舍住得最如意的房子。初來乍到,免不了幾番應酬,但分留點心眼的人都不難看出,無論中國教授,外國老師都象懷裏揣著個兔爺,嘴角上掛著不能再客氣了的客氣話,耳朵卻支楞著聽著離這似乎已經不遠的炮聲。日本人進攻的速度不慢,市麵上的謠言更快,惜命的收拾好細軟,隨時隨地裏準備著遠避它鄉。
泉城,在每日每夜的惶惶不安中渡過。
齊魯大學雖已開學,但國難當頭,先生無心教,學生沒心學,每天都有一些熟人前來和老舍告別,到南方去了。
老舍一時還把不準自己在這動蕩時刻應先邁那一步,終日抱著部《劍南詩稿》吟誦,“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場。”他似乎在等著一天,國家在召喚,他便要和那些不甘心亡國的熱血青年上戰場去和侵略者拚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