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趙家驕兒(1 / 3)

第一章 趙家驕兒

在蒼茫太行山的主峰處,有一個人口不足十萬的“蕞爾小縣”——山西省沁水縣。趙家就祖祖輩輩居住在該縣東南方的武安城。沁水縣七山二水一分地,人稀土瘠,地僻岩深,山無珍奇之產,水無魚鹽之利。但據縣誌記載,“沁固彬彬文物之邦也,山川秀氣萃於斯文,鳴珂曳佩之士接踵相望,製科以來,甲第蟬聯,後先輝映。”其中便有趙樹理的高祖鍾恩、鍾勳兄弟。他倆一個弄文,一個習武,經過若幹年的寒窗發奮,終於在那“乾隆盛世”分別掙得了太學生和武舉人的花翎頂戴。可是,不知何故,這兩個新貴卻跑到與武安村隔河相望的尉遲村去大興土木,各自建造了兩進三層有數十間房屋的官宅,座北朝南,黑漆大門,這在偏僻的山村裏,儼然一家顯赫的門庭了,人們尊敬地稱之為“東院”、“西院”。

韶光流逝,鬥轉星移,……到了上個世紀70年代,趙樹理的祖父忠方公長大時,這個家庭衰敗中落了。他不獨成了令人既珍重又憂慮的單丁,而且,盡管頗通文墨,卻與功名無緣,屢次應試都名落孫山,連個秀才也沒有撈到。

光緒初年,一場千古罕見的大旱災,席卷了上黨大地。紅日當空,寸雲不生,了望原野,遍地不毛。趙忠方不得不穿上短衣,跟隨同鄉到河南商丘縣的一家雜貨鋪當夥計去。好在山西人素來善做生意,為時不久,他就薄有積蓄了,使一家老小在這大災之年免於餓死。這樣的生活,直到1884年,他的第四個妻子生下了第一個兒子——也是唯一的一個時才告結束。那一年,剛好是趙忠方的“而立之年”,三十得子,使他欣喜欲狂。於是他毅然結束了很過得下去的商賈生涯,回歸家鄉。

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趙忠方是獨生子,兒子趙和清也是獨生子,而第三代的第一個,竟然是個女孩子。氣得這個樂善好施的趙忠方拚命虐待兒媳婦,他不能不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憂心忡忡。如果趙家從此絕後,他將何顏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因此,1906年9月24日那天,當趙樹理用宏亮的哭聲宣告自己降臨人世時,一家老少的喜悅簡直無可名狀,唯有感謝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上蒼。神像前頓時紅燭高燃,香煙繚繞。得意洋洋的祖父向跪著磕頭謝恩的老伴和正在全神貫注地掐算生辰八字的兒子宣布:這新生嬰兒的小名就叫“得意”。

僻遠山村,大都像個小小家族,遇到了敬神的事,親戚鄰裏往往大夥攢湊一份香火來陪祭,名曰“邀神”。其時又正值傳統的中秋佳節,太行山上禾黍方登,瓜果皆熟。純樸忠厚,慷慨豪放的鄉親們紛紛送來香燭和雞蛋小米,西瓜月餅,歡慶新的生命。祝賀三代同堂,也許是這大團圓的歡樂氣氛熏陶了尚在繈褓之中的趙樹理吧,因而他終身熱愛大團圓,認為團圓是中國人民的審美規律,甚至希望熱衷悲劇的外國人也來懂懂大團圓。

趙樹理出生以後,繼之而來的又是三個妹妹,她們有如奇妙的砝碼,不斷地增加著他在家庭天平中的重量,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得意”。全家老小對他施以過分精心的護理,竭力抑止兒童好動的天性,不準他私自越出祖傳的“西院”圍牆一步,隻能和姐妹們進行眾星捧月式的遊戲,唯恐男孩子打鬧戲鬥,踢飛腳的頑皮勁會危及他的健康。這樣的好心其實是十分愚蠢的。它使童年時代的趙樹理長得好像一株成熟了的穀子:細長的身材看起來頗為單薄,一顆大腦袋老是若有所思地低垂著。蒼白而瘦削的臉上,生著一雙古潭似的黑眼睛,好像失去了兒童天真頗皮的神采。

這種不自然的過分鍾愛的境遇,造成了小得意含蓄而內向的性格。他顯得過於膽小,文弱,但是,他又不像類似的獨苗那樣既驕且橫,說一不二;而是羞怯的,謙遜的。這樣的品性,應當歸因於家庭中濃厚的迷信色彩。

這一帶形形色色的宗教會道門多如牛毛。它們各自以其荒唐怪誕的迷信儀式和來世報應的預言盅惑百姓,廣收門徒,擴展自己的勢力範圍。這種情況,由趙家可見一斑,他們所奉的宗教,便呈三足鼎立之勢。

祖父和祖母所信奉的,叫做“三聖教道會”。據說此會乃白蓮教的一個遺支,曾組織農民暴動,遭到官府鎮壓,遂改了名稱和宗旨。它的精義是一鍋儒、釋、道三教觀念的大雜燴,認為“儒重忠恕,釋重慈悲,道重感應”,主張合三為一,勸人行善。其儀式也十分古怪:教徒要在桌子上排列九宮,一天燒香四次,必須常年吃齋,不食葷酒,否則要犯咒語,受到懲罰。趙樹理自小接受祖父的教育,是個非正式教徒,故而到二十歲尚不知肉味,體內的動物脂肪等於零,落下了一副單薄的體質。

母親王金蓮及其娘家則是“清茶教”的虔誠信徒。這個怪道門的淵源已無人知曉,但其蠢無比的教規,趙樹理在半個世紀之後還記得清清楚楚——“神在櫃中,櫃中放兩半盒清水,清水上放筷,平時不開。教徒不用煙酒蔥蒜。每天檢查一次水缸,缸裏若有什麼東西,如蜘蛛等,認為是得罪了神。櫃裏的筷子受到震動開了叉,也認為是得罪了神”。

父親趙和清,卻是徹底迷信傳統的陰陽卦術,能卜會算。抬手動腳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他是《小二黑結婚》中二諸葛的原型人物。

這類宗教會道門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是帶有政治色彩、反抗意味的秘密團體,另一派則是所謂“純良”的“善教”,不牽涉政治,專門行善施福,助人為樂。趙家鼎足而立的三種教派所以能互不幹擾,相安無事,大概就因為他們盡管各有教義戒律,但在“善”字上有著共同的語言,所以不必像洋教徒那樣,一個家庭隻容得下一種宗教。

在這種濃得化不開的迷信氣氛中,趙樹理不耳濡目染,深受陶冶便是怪事了。在他六歲時,祖父為他開蒙的讀物,正是不倫不類的“三聖教道會經”。接著,父親也向他傳授天幹、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進一步便要他學習《百中經》、《玉匣記》、《增刪卜易》、《麻衣神相》、《奇門遁甲》、《陰陽宅》等算命先生的經典著作。父親拚命往這小小的腦門裏填塞玄妙的奇談怪論。但事實證明,這反而促使他日後成了一個最堅決最徹底的反封建迷信的鬥士。不過,這種教育也決定性地培養了趙樹理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的品質。

在祖父的親自指導下,童年時代的趙樹理非常熱心地用一種土辦法來記錄自己的善惡之行:做了好事就往一個罐子裏放白豆,做了壞事放黑豆。比如,修橋補路放三顆白豆,掩埋屍體放兩顆,敬惜字紙放一顆,壞事則除損人利己外,大都是封建迷信的不忠、不孝,不洗手就在祖宗牌位前上香之類。在趙樹理的小罐中,白豆總是比黑豆多。它們使趙樹理不知不覺地從溺愛中自拔出來,避免了驕嬌二氣,並且潛移默化著他的品性,使他得以終生保持樂善好施的習慣。他的兒子二湖記得,哪怕在倍受摧殘,行動失去自由的晚年,他也忘不了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比如,路上碰到一塊絆腳的石頭,定要設法搬走,以免別人再絆倒;遇見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孩,便會掏出手絹替那個莫名其妙的孩子擦去鼻涕,有時還給素不相識的拉屎的孩子擦屁股,他的身上總是帶著空煙盒。

當然,對於六歲的兒童來說,這種教育史上沒有先例的開蒙讀物實在太深奧,太晦澀了。而且沒有用處,於是祖父改換教材,開始講授《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並且給小得意起了個旗幟鮮明的大名——樹禮。

在這地僻岩深的山溝裏,人們與世隔絕,過著簡單而閉塞的生活,很少有人走出過二十裏路。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幾乎毫無文化生活可言,唯一能調劑人們精神的,隻有村裏舉行敬神活動時,偶爾請來的上黨梆子戲。

迷信成風的沁水縣,每村都有個掌殿之神。但尉遲村與眾不同,供奉的不是神,而是唐朝的開國大將尉遲恭。相傳這位赫赫有名的軍人秉性忠直,因不屑向殘暴的李淵摧眉折腰,甘願拋棄高官厚祿,到這個荒僻的小村隱居,用漫山遍野的柳條編製簸箕,靠自己的雙手來維持生計,並把這種手藝傳授給村民們。他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品質,得到了村民的高度讚賞。人民為了紀念這位保國忠良,特地將原來的村名“呂窯”改為“尉遲”,並建立“尉遲廟”作為本村的神廟。毫無疑問,這種高尚的鄉風也陶冶了趙樹理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