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論政

如今的齊宣王,仿佛四肢都係上了繩索,田嬰在拉他,孟子在扯他,王在掙他,各派政治勢力都在拽他,爭取他為己所用。目下他象一隻蜘蛛,穩坐於蛛網的中間,隨風搖擺,倒也十逍遙自在,因為那張網四麵八方的拉力、張力基本上是一致的,平衡的。遲早有一天,一方的縆(g5ng)絲放鬆,拉斷,它必將偏於一方。或者吹來一陣狂風,整個蛛網被撕碎,它墜落於地,為蛇蠍鳥蟲所食。

田嬰的兩次諷諫——操琴奏《大武》和苑囿觀獸鬥,對齊宣王的教育,感召很大,很強烈,特別是那個獸鬥的慘毒場麵,一堆堆屍骨,一灘灘血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兔子可能是善良的,花鹿也許是仁慈的,但它們卻隻能做獵狗和豺狼的口中肉,腹中食,填塞強者的轆轆饑腸。隻有獅子最偉大,它雄壯勇猛,能食虎豹。孟子說“仁者無敵”,血淋淋的事實證明:強者無敵。因此齊宣王決心做雄獅,做不了雄獅就做虎豹,反正不能做花鹿和兔子。

齊宣王自然不會象孟子那樣想到人類與禽獸有著本質的區別,人類有理智,有善性,喪失了的善性還會再尋找回來。

然而,人畢竟比禽獸複雜得多,齊宣王雖然決心做雄獅,做虎豹,但他卻讀過曆史,知道堯、舜、禹、湯,了解文、武、周公,倘說儒家思想毫無道理,唯強者能取天下,前邊這些曆史人物則無法理解,這些時代的曆史則無法解釋。倘說儒家迂闊不合於世,那麼,孔於宰中都,為什麼會“行之一年,四方則焉”呢?夾穀會盟,孔子為什麼能不戰而收複失地,令齊之君相狼狽不堪,見笑於天下呢?孔子在魯為大司寇,代行相事,執掌國政,齊之君相景公與黎(c*)為何竟會如此驚慌失措呢?特別是孟子來齊後,與宣王頻頻接觸,孟子又能言善辯,經過這個暑期的雪宮相處,齊宣王的體內已經生成了許多儒家思想的細胞,他的血管裏已經在流淌著某些仁政的血液。

不僅人的思想是複雜的,人類社會也是複雜的,一個國家的當政集團更是複雜的。

雖說富國強兵,對外侵伐擴張,稱霸諸侯做雄獅和虎豹,不做花鹿和兔子,這個基本觀點和國策田嬰與齊宣王是一致的,但田嬰武斷專權,擅殺稷下先生,逼走了忠勇雙全的國之棟梁之臣朌子,卻令宣王怏怏不快。宣王自雪宮歸臨淄後,田嬰提也不提,報也不報,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這麼一回事,似乎他就是國君,他有生殺予奪之大權,他可以主宰這個國家的命運。如此以來,他眼裏哪還有國君,他心中哪還有齊宣王!齊宣王又不是那庸碌之輩,他有自己的抱負,他要幹一番齊桓、晉文那樣的事業,他不甘作受人擺布的傀儡,於是他便不能不從另外的角度來考慮田嬰操琴和獸鬥這兩次諷諫,宣王似乎清楚地意識到,這兩次諷諫,田嬰不是勸諫自己學雄獅,作武王,統一天下,而是在向自己炫耀、示威,表明他的心跡,暴露了他的隱私和野心。

齊宣王想,誠如無鹽君所言,王確有些小人之為,他氣量小,見識短,喜言人惡,好撥弄是非,對這樣的人不能器重,不能大用,但他對自己畢竟是忠誠的,不然的話,怎麼會頂酷暑,冒炎熱,千裏迢迢地趕往雪宮去報告田嬰殺稷下先生,逼走了朌子的噩耗呢?這可是冒著身家性命的風險啊,若讓田嬰知曉,豈能容他!回想起來,前一個時期自己對他太冷漠了,特別是當他風塵仆仆地趕到雪宮以後,自己的態度竟是那麼冷淡,不僅毫無獎賞與款待,竟連一句褒獎之辭也沒有。

孟子的觀點、見解,他的仁政學說也許是不適時宜的,但他確是絕對可靠的。宣王想,孟子對我決無壞心惡意,更無覬覦權柄之野心,這是個值得敬仰和信賴的賢者,老者,今後凡逢疑難問題,國之大事,要多向孟老夫子討教,多與之協商。

最令齊宣王苦惱的是國無重臣,當日先王所培養的棟梁之材,或亡,或老,或離,現有的文武臣僚,或觀點不同,政見不一;或同床異夢,懷有貳心;或昏庸無能,枯木朽株;或昏昏噩噩,不思進取;或居功自傲,以老賣老;或桀驁不馴,惹是生非。他很想選拔一批既忠誠,又有才幹的新秀,培養一批文能安邦定國,武能鞍馬征戰的賢才。沒有經世濟民的文武臣僚,霸諸侯或行仁政,都隻能是一句空話,不過是紙上談兵。但是,人才怎樣培養,臣僚怎樣選拔,他既無方略,又無措施。正當齊宣王苦惱異常,猶豫徘徊之際,孟子進宮來了,宣王便向他請教這個自己日思夜想而難以定奪的人才、臣僚問題。

齊宣王首先向孟子提出了公卿的責任,大約他想以孟子的標準考察朝廷上的每一個公卿,考慮該如何處置。孟子問道:“陛下所問,係指哪一種類之公卿。”

齊宣王第一次聽說公卿有不同的類別,感到很新奇,於是問道:“公卿難道還有所不同嗎?”

孟子回答說:“公卿可分兩類,一類是王室同宗族之公卿,稱為貴戚之卿;一類是非王族之公卿,稱為異姓之卿。”

宣王說:“寡人問貴戚之卿。”

孟子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廢棄之,改立他人。”

齊宣王隻覺得轟的一聲,頭腦脹大若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神誌不清,仿佛失去了知覺一般。

孟子見勢不妙,認識到自己出言太重,使齊宣王難以接受,倘宣王因此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委實應負若幹責任,急忙解釋說:“陛下請勿見怪。陛下問臣,臣不敢不以誠實之語答複。望陛下海涵恕罪!”

宣王的臉色漸漸恢複了正常,是呀,孟子素來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總是實打實的,開門見山。他說的這是實情,真話,決不會有什麼惡意,於是又問異姓之卿。

孟子學不會口是心非,學不會討好取悅,仍以誠實之語答道:“君有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離去。”

貴戚之卿,異姓之卿,孟子隻講了他們的神聖責任和權力,而未講其義務,諸如忠君,報國,獻身等等。

談話轉到了選拔賢臣方麵來,孟子應宣王之問,說道:“我們平時所謂之‘故國’,並非指其國有高大之喬木,而是指其有累世功勳之老臣。如今大王並無親信之近臣,往日進用之臣,至今多已被陸續罷免了。”

這自然是對齊宣王的批評,但孟子所言,正是宣王苦惱之所在,宣王急忙問道:“寡人該如何識別那些平庸之輩,無能之卿臣而舍棄之呢?”

孟子回答說:“國君選拔賢才,倘不得已而欲用新進,就該將卑賤者置於尊貴者之上,把疏遠者提拔到親近者之上。人事安排,不可不慎。”於是孟子向齊宣王談了選拔和處理官吏的方法。

如果想選拔其一個人擔當重任,即使左右近臣,滿朝文武都誇他好,也不能輕易晉用,必須進行民意測驗,然後實地考察,見他確實是品德高尚,又有超人的才幹,才能委以重任。

同樣的道理,對那些犯有過失的官吏和無能之輩,也需進行一番類似的考察,確實不堪造就者,然後才能宣布罷免。萬不可憑國君之好惡,一時性起,隨意選拔,晉用,擢升,或者降職,罷免。

殺人更需審慎以行,假使有一個大夫犯了死罪,左右近臣都說可殺不可留,不能輕易聽信;哪怕滿朝文武都說他十惡不赦,也不能立即處死;必須征求民眾的意見,然後進行實地考察。考察證明,此人確係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才能處以死刑。隻有這樣認真對待,慎重行事,才能選拔到真正的賢才,也不至於冤枉和傷害好人。在人事問題上,隻有這樣,國君才能配稱民之父母。

這裏孟子給齊宣王擬訂了三條處理人事問題的原則:

第一,選拔賢才,必要時可將卑賤者置於尊貴者之上,把疏遠者提拔到親近者之前。

第二,要慎重,要聽取多方麵的意見,特別是要尊重人民群眾的意見。

第三,要重實踐,重考察,重事實。

在等級森然的封建社會,在視民若土石草芥的時代,在金口玉牙的中國曆史上,孟子的這些思想象璀璘的明星,使一小塊黑暗變得光明;似蜿蜒的閃電,劃破了漫漫的夜空。

齊宣王有一個很大的遺憾,這便是自己欲行霸道,孟子欲行王道,二人的觀點不同。孟子知識淵博,才幹超群,文韜武略,無所不具,且絕無取代之野心。倘能改變觀點,支持自己的霸業,便可封其為相,其能必出晏嬰管仲之右,齊何愁不強,霸業何愁不成!為此齊宣王曾專門召見孟子,設盛宴款待。酒足飯飽之後,宣王屏退左右,向孟子表白自己的這番心跡,且頗有乞求之意,很是可憐巴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