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曆程
孟子在魯為母守喪三年,於公元前324年返齊,一日,宿於嬴(故城在今山東省萊蕪市境內),弟子充虞請問道:“虞不才,蒙夫子錯愛,使監理棺槨製造之事。當時眾人皆忙,虞不敢請教。今日有暇,敢問夫子,棺木似乎是太好了些……”
孟子答道:“上古之時,棺槨尺寸無定規;中古以後,棺厚七寸,槨與之相稱。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之所以講究棺槨,非為其美,而為盡孝。為法製所限,不能用上等木料者,固不稱心;依禮與法能用上等木料,但因財力不足者,亦不如意。既可用上等木料,財力又能達到,古人皆為之,我何以不能為呢?死者之屍不與泥土相親,為人子者,難道就稱心如意了嗎?吾聞之,任何情況,君子都不在父母身上儉省錢財。”
三年的時間是短暫的,但在這短暫的三年裏,齊國的政局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鄒忌與田忌終於矛盾衝突起來,發生了戰亂,稷下學宮衰落,稷下先生紛紛離去,孟子離齊,已是水到渠成了。
三家分晉之初,魏國的強大曾令世人注目,但魏惠王執政時,對外用兵屢屢受挫,國勢日衰,強鄰乘勢侵地掠土──公元前353年,魏以龐涓為將伐趙,圍邯鄲,齊以田忌為將救趙,用孫臏之謀大敗魏軍於桂陵;公元前343年,魏使太子申為上將軍,龐涓為大將伐韓,齊複用田忌為大將,孫臏為軍師,大敗魏軍於馬陵,萬箭射龐涓,龐涓自殺,太子申被俘;次年商鞍伐魏,用計俘公子卯,大破魏軍,惠王為避秦患,將國都由安邑遷至大梁(今之河南省開封市)故魏惠王亦稱梁惠王;公元前331年,秦複攻魏,俘其將龍賈,斬首八萬,魏獻西河之地七百裏於秦;公元前323年,楚使柱國昭陽將兵攻魏,破之於襄陵,得八邑。雖然如此,但已到垂暮之年的梁惠王,不甘心沉淪,不甘忍受強國侵淩之辱,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齊之稷下先生鄒衍、淳於髡等先後從臨淄到了大梁。
公元前323年,六十七歲的孟子告別了年邁的齊威王,謝絕了威王百鎰上等黃金之饋,心情複雜地離開了臨淄城,開始了新的飄零。他本欲直奔大梁,途中聽說宋王偃欲行“王政”,臨時動意,決定先到宋國去看看情形怎樣,有無實行仁政的可能。好在從臨淄到大梁,宋都彭城(今之徐州市)為必經之地,暫作逗留,亦無不可。這一決策遭到了不少弟子的非議,在他們看來,一粒葫椒再辣,也難置人於死地,因其太小;宋國縱然真能實行王政,恐怕也無礙天下大局,因為它畢竟隻有指頭頂大小。孟子不這樣認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太陽隻有火球大小,卻能照亮整個宇宙。一天,萬章又提出了這個問題:“宋,小國也,欲行王政,齊楚因此而攻之,將如之何?”孟子沒有就事論事地正麵回答萬章的問題,而是給他講了一段商湯和周武王的故事。
商湯居於亳都,與葛國為鄰。葛伯放縱無道,不守禮法,不祭祀鬼神。湯著人去問“為何不祭祀?”葛伯答道:“無牛羊做祭品。”湯便派人給他送去牛羊。葛伯將牛羊宰而食之,卻不用來做祭品。湯又著人去問:“為何不祭祀?”答道:“無五穀做祭物。”湯又派遣亳地百姓去替他們耕種,老弱者去給耕種者送飯。葛伯不僅不感激,反而帶領其民攔截掠奪送飯者的酒肉飯菜,凡不肯交出者便統統殺掉。有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去送飯,葛伯竟將他殺死,搶去了他籃子裏的佳肴美食。湯就為著這個孩子被殺的緣故興兵伐葛,天下皆曰:“湯非為圖天下財富,而是為百姓報仇。”湯之征伐,自葛開始,出征十一次,天下無敵。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百姓紛紛說道:“湯為何後征我方?”百姓望之,猶久旱之盼甘霖也。湯師所至,商賈不驚,農耕不避,誅暴君,慰百姓,如及時雨從天而降,百姓無不歡欣鼓舞。
《書》雲:“等待我們的王,王來了我們不再受罪!”這講的是人民盼望周武王的情形。又說:“攸國不服,周王便東行討伐,以安定那裏的男男女女,他們將漂亮的絲織品束之成捆,盛於籮筐,請求與周王相見,作大周的臣民。”這說的是周初東征攸國的情形,攸之官吏以錦帛迎接周之軍官,攸之百姓則簞食壺漿迎接周之士卒,可見周王出師,旨在誅暴君,拯萬民。《泰誓》曰:“我們的威武要發揚,殺掉那些殘暴的君王,還有一些該死的都砍光,這樣的功績比湯還輝煌。”
孟子講完了曆史,最後總結似地說:“不行仁政則已,倘行仁政,四海之民皆舉首而望之,齊、楚雖大,有何畏哉!”
宋都彭城,破爛不堪,城牆低矮,殘缺不全。街道狹窄,曲曲彎彎,坑坑窪窪。建築不整,到處殘垣斷壁。店鋪或關或閉,開門者亦死氣沉沉。市麵蕭條冷落,行人稀少。街上行人,精神萎靡,衣衫襤褸……見此情形,公孫醜等孟門弟子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這樣的國家,縱使行仁政,又能如何呢?
宋王偃在位十五年,外有強鄰侵擾,飽嚐喪權辱國之苦;內有權臣挾持,深味政權旁落之難。他不甘屈辱,上愧對於列祖列宗,下無顏見萬民百姓,欲崛然奮起,不奢望稱霸於諸侯,隻求得國泰民安。縱觀天下時勢,欲強國不外乎兩條路線,一條是儒家的仁政,一條是法家的強權,經過權衡與比較,他選擇了前者。正當他欲行王政的時候,孟子師徒遠道而來,這簡直是神靈的佑助,是雪中送炭。他安排貴賓於最好的館舍下榻,設盛宴款待,與之促膝傾腸三天三夜,賓主對在宋行仁政均信心百倍。然而,他們全都錯了,因為操縱宋國政權者不是宋王偃,而是大夫戴盈之。
戴盈之身高不過五尺,但卻長得肥頭大耳,腰寬體闊,頸粗項短,臉胖得不分眉眼,遠遠望去,簡直就是一堆肉;倘若他在前邊走,你在後邊觀,則又變成了一個滾動著的肉球。他素來對上畢恭畢敬,對下笑容可掬,且常慷慨解囊,濟人危困,故表麵上,滿朝文武,無不擁戴。明地裏他從不跟人鬥,似乎很寬宏,很大度,隻是背後裏心狠手辣,許多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還在為其歌功頌德;有的人被他賣掉,還在積極為其數錢。凡他積極提倡、熱情擁護的一切,無不是其堅決反對、處心積慮地加以扼殺的一切。他的心腹最能領會他的意圖,例如他說某某人很好,要設法保護和營救,心腹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或答應一聲“是”,不久這個人便要遭暗算。宋王偃自然完全掌握他的這一特點,但畏於他的權勢,無可奈何。朝中老臣,吃其虧者不少,吃一塹長一智,連國王都畏而懼之,臣僚們則更退避三舍,倍加謹慎。這一切,戴盈之全然不知,誤認為得寵於國君,獲譽於群臣,於是更加得意洋洋,有恃無恐。國君提出欲行王政,戴盈之積極響應,奔走呼號,國君因此更加憂慮。憂慮藏於內心,不能現於表麵,表麵上要讚揚他的才幹與熱情,一切委托他來操辦。
既然國君視孟子若神明,待孟子為上賓,戴盈之也就百般殷勤,萬般諂媚,懿美頌揚之辭不絕於耳。孟子不僅精明強幹,而且經曆坎坷,見多識廣,接觸不到三次,便識破了這是一個笑裏藏刀,口蜜腹劍,陰險奸佞的小人,思想上倍加警惕。一次,戴盈之受宋王偃的委托,與孟子一起探討行王政的具體內容和措施。盡管孟子對戴盈之的印象不佳,但基於性善論的觀點,希望他能夠將失去的善性再尋回來,便開誠布公地談出了自己的一係列主張,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取於民有製,薄稅斂,減輕人民的負擔,取得人民的擁護。當談到具體稅率時,孟子主張十分抽一,免除關卡和行商稅。戴盈之聽了,很是讚賞這種薄稅斂的主張,給以很高的評價,但接著雙手一攤,很難為情地說道:“稅率十分抽一,免除關卡商品之征,眼下宋國確難辦到,吾欲先略作減輕,待到明年,則遵夫子教言而行之,何如?”
多麼委婉的外交辭令呀!什麼先略作減輕,待明年後完全實行,托辭而已,孟子識破了戴盈之的緩兵之計,麵帶不悅之色,輕輕地搖頭歎息說:“今有一人,日偷鄰人一隻雞。有人告之曰:‘此非君子之道。’偷雞者答曰:‘爾言極是,隻是不偷雞吾則無美味矣。且減少之,先月偷一隻,待到明年,完全洗手不偷了。’既知此非君子之道,不義之舉,理應懸崖收韁,何待來年?……”
戴盈之被噎住了,那張嫻於辭令的佞口張了幾張,終也無言以對;那胖滾滾善於諂笑、媚笑、奸笑、貓頭鷹似的笑的臉變紅,變紫,直紫到耳根脖後,終也未形成一絲笑紋。在他的記憶裏,在宋國這小小的天地裏,從來沒有人敢以這樣的口氣和言詞對他講話,更從來沒有人這樣使他難堪過……
會談不歡而散,回到臥室,戴盈之怒發衝冠,以掌擊案,拍斷了右手的無名指;他恨恨憤憤,咬牙切齒,嚼掉了一顆門牙,吞入腹中……
會見決定了仁政思想在宋國的命運和孟子的不幸遭遇。
當滕文公為世子的時候,與其老師然友出使楚國,途經彭城。然友與孟子有舊,聞聽孟子在宋,急忙前往拜訪,並引其與滕世子相見。滕世子身高八尺,舉止文雅,談吐不凡,頗得孟子的賞識。滕世子在短暫彭城逗留期間,曾多次虛心向孟子討教,孟子給他講人性本善的理論和堯舜之道,世子聞後頗有豁然開朗之感。一個月後,世子師徒出使歸來,重訪孟子,向他提出了一係列問題,諸如怎樣為君,怎樣治國,如何服民,怎樣與大國交往,滕是小國,縱行仁政,對天下有何裨益,怎樣的人才能統一天下等。孟子逐一予以回答,有理論,有史實,有榜樣。世子頻頻頷首,屢屢發問;孟子有問必答,娓娓而談。
孟子說,政治清明的時候,道德不高的人為道德高尚的人所役使,不太賢能的人為非常賢能的人所役使;政治黑暗的時候,力量小的為力量大的所役使,力量弱的為力量強的所役使。這兩種情形都是由上天決定的,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曾經說過:“既然不能命令別人,又不接受別人的命令,隻有絕路一條。”因此他流著眼淚把女兒嫁到吳國去。如今弱小的國家以強大的國家為師,卻以接受命令為恥,這好比弟子以接受老師的命令為恥。如果真以為恥,最好以文王為師。以文王為師,強國五年,弱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詩經》上說,“商代的子孫,數目何止十萬。上帝既已授命於文王,他們便都為周朝的臣下。……殷代的臣子也都漂亮聰明,執行灌酒的禮節助祭於周京。”孔子也說過,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拿人數的多少來計算的,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天欲無敵於天下而不行仁政,這好比是懼怕酷熱的人而不肯洗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