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魯葬母

匡章因與孟子交遊甚密而為將敗秦,孟子因薦匡章有功而被拜為客卿。世上事就是這樣相輔相成。

在孟子看來,自己被拜為客卿,固然因薦賢有功,但也反映了威王及鄒忌等齊之執政者基本觀點的改變,標誌著自己命運的新轉機,雖是年過半百的人,竟也興奮得孩子似的載歌載舞起來,激動得夜不成眠。興奮激動之後,靜下心來,晝則勾畫那仁政的藍圖,夜則做那仁政的幻夢。……

威王和鄒忌,確也改變了對孟子的態度,除原有的禮貌恭敬之外,還常宣他上殿,枉駕拜訪,或論政,或求教,或評論古人。

一天,早朝之後,威王將孟子留下,並由鄒忌作陪,君臣共議為政之道。在威王與相國發表了充分的議論之後,孟子說:“規矩,方圓之標準也。聖人,做人之標準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取法堯舜罷了。不以舜服事堯之方法與態度事君,便是對其君主之不恭不敬;不以堯治理百姓之態度與方法治民,便是殘害百姓。孔子曰:‘治國之道,仁與不仁而已。’行暴政,重者身弑國亡,輕者身危國削,死後諡名為‘幽’、‘厲’,縱有孝子賢孫,百代之後亦難更改。《詩經》雲:‘殷商有一麵離之不遠的明鏡,此乃前代之夏朝。’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同樣是與威王、鄒忌議為政之道,但有一次,孟卻說為政不難,不得罪有影響之賢明卿大夫而已,因為他們之所敬慕,一國人都敬慕,一國人之所敬慕,天下人皆敬慕,如此以來,德教便浩浩蕩蕩地洋溢於全天下了。

談到古之當政者,威王問道:“古之聖君,其相同之處何在?”

孟子脫口而出道:“古之聖君行仁義,得民心。”

威王追問道:“同行仁義,為何又有不同?”

孟子解釋說:“堯舜行仁義,乃習於本性;湯武行仁義,乃修身回複本性後而力行之……”

“五霸呢?”威王打斷了孟子的話。

孟子嚴肅地說:“五霸何能稱聖君,不過假仁義以謀利而已。然久借不還,焉知其不弄假成真,據為己有呢?故五霸亦有仁義之舉,亦行仁義之政,但不同於堯舜,非聖君也。”

接著,孟子從桀紂失天下談起,向威王談了為君之道,他說:“桀紂之失天下,因失百姓之支持;之所以失百姓之支持,因其失民心。獲得天下不難,獲得百姓支持則獲天下;得民支持不難,得其心則得民;欲得民心不難,民之所欲,為其聚之;民之所惡,勿加其身,如此而已。民之歸仁,猶水之就下,獸之奔走於曠野。故為淵驅魚者,水獺也;為林驅雀者,鷹鷂也;為湯武驅民者,桀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諸侯則皆為之驅民而來,縱使不欲王天下,亦難辦到。然而今之欲王天下者,猶患七年之病而用三年之艾醫治,倘不平時積蓄,終生難以辦到。同樣的道理,倘不行仁政,必將終身受辱,以至於死亡。”

世上的事千變萬化,世上的人亦千變萬化。應該說,沒有鄒忌的撫琴喻政,諷齊王納諫,則無威王的奮然自強,無齊之再次振興,崛起於東方,鄒忌的才智,連足智多謀的淳於髡都自愧不如。公元前353年,齊圍魏救趙,用孫臏之謀,大敗魏軍於桂陵,威王遂寵任田忌、孫臏,專以兵權委之。鄒忌雞腸鼠肚,嫉心勃發,唯恐田、孫二人代己為相,便與門客公孫閱密謀,欲奪田忌、孫臏之寵。恰在這時,寵涓派人以千金行賄於鄒忌之門,要他退去孫臏。鄒忌正中下懷,便使公孫閱假作田忌家人,持十金,於五鼓叩卜者之門,說:“我奉田忌將軍之差,欲求占卜。”卜者問:“所卜何事?”公孫閱回答說:“我家將軍,田氏之宗也,兵權在握,威震鄰國。今欲謀大事,煩為斷其吉凶。”卜者大驚曰:“此悖逆之事,吾不敢與聞!”公孫閱叮囑說:“先生既不肯斷,切勿外泄!”公孫閱前腳出門,鄒忌所差之人後腳便到,將卜者拿隹,

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卜。卜者說:“雖有人來小店,實不曾占。”鄒忌遂入朝,以田忌所占之語告於威王,並捉來卜者為證。為保相印,鄒忌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裏通魏國,收受賄賂,做了可恥的叛徒。幸虧威王頗有頭腦,未輕信鄒忌的讒言與陷害,對田忌和孫臏不僅沒有治罪,沒有疏遠,反而恩寵有加,倒是對鄒忌有了戒心。十年後,魏惠王使太子申為上將軍,寵涓為大將,起傾國之兵以伐韓。韓求救於齊,威王仍派田忌為將軍,孫臏為軍師救韓。田忌複用孫臏之謀,大敗魏國軍馬陵道,亂箭射龐涓,寵涓自殺,公子申被俘。

曆史是一麵明鏡,能夠照出每一個人的真實麵目;曆史是公正的法官,能夠正確裁處功過是非;曆史是一劑良藥,能夠催人自悔、自勵、自新。用孟子的性善理論,人性畢竟是善良的,喪失了的善性,隻要能夠反心以誠,加強自身修養,還可以再尋回來。十年來,鄒忌不間斷地在進行自我反省,努力在將功補過。孟子為客卿以來,鄒忌主動與孟子接觸,登門求教,試圖以孟子的賢德來衝淡自己的過失,讓孟子眾多的弟子為其傳揚德行。一天,鄒忌驅車來到稷下學宮,拜訪了孟子,向孟子請教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是些怎樣的人,表示欲向這些古哲先賢學習,以他們為光輝榜樣。孟子雖也了解鄒忌的那段不光彩的曆史以及十年彎轉曲折的曆程,但他還是將鄒忌視為豪傑之士,不能求全責備於一人,自己有責任幫助他去尋那失卻了的善性。再說,鄒忌的這個題目,正是向他宣傳仁政的難得時機,自己欲在齊國行仁政,缺了鄒忌的支持是不行的,所以誠肯地向他介紹了這些人的特點及自己的見解。孟子說:“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理想之君不事,非其理想之民不使。天下太平則出而做事,天下混亂則退居田野。行暴政之國,居暴民之所,他皆不忍心居住。與鄉下百姓相處,他以為好似身著朝衣朝冠而坐於泥塗或炭灰之上。當紂之時,隱居於北海之濱,以待天下清平。故聞聽伯夷之風操者,貪婪者變得清廉,怯懦者亦立不屈之誌。

“伊尹說:‘何君不可事?何民不可使?’因此治世出而為官,亂世亦出而為官,且說:‘天生萬民,使先知先覺者開導後知後覺者。我係萬民中之先覺者,我將以堯舜之道開導這些愚昧的百姓。’他這樣想:天下之民,無論男女,有未沾潤堯舜之恩澤者,若己推至於溝壑──伊尹以天下為己任。”

“柳下惠不以事壞君為羞,不辭小官。立於朝廷,不隱瞞才能,但必按原則辦事。他不因自己被遺棄而怨恨,亦不因生活貧困而憂愁。同鄉下百姓相處,興高采烈不忍離去,他說:‘爾為爾,我為我,縱然他們赤身露體,何能沾染於我呢?’故聞柳下惠之節操者,心胸狹隘者寬闊起來,刻薄者敦厚起來。

“孔子離齊,不等把米淘完漉幹便匆匆上路;離開魯國時卻說:‘我們慢慢走吧,這是離開父母之邦呀!……’可以快則快,可以繼續則繼續,可以仕則仕,不可以仕則不仕,這便是孔子。”

最後孟子評論說:“伯夷,聖人中之清高者;伊尹,聖人中之負責者;柳下惠,,聖人中之隨和者,孔子則是聖人中之識時務者,亦可謂聖人中之集大成者。”

為了取悅於威王,亦為了

表示自己悔過的誠意,鄒忌進諫威王,興師伐魯,並提議仍以田忌為將軍師,孫臏為軍。威王納諫,正當齊國積極備戰的時候,鄒忌來稷下拜見孟子,申明伐魯之事,以剖白自己的坦誠與胸襟,博得孟子的讚譽,以傳揚於世,結果他卻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