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庭之子

巴金出生在四川成都一個封建官僚地主家庭,時間是清光緒三十年十月十九日,即公元1904年11月25日。李家祖籍浙江嘉興。巴金的高祖李介菴作為“幕僚”攜家入川,到巴金這一輩,李家定居四川已經有五代人了。因此,成都是巴金生於斯長於斯的真正故鄉。

巴金出生時,當過縣官的曾祖父李璠已謝世26年,做過知縣、知州的祖父李鏞已閑居在家,他置了不少田產,在成都北門建了一座漂亮的公館,現在雖垂垂老矣,仍作為至高無上的一家之主,掌握著大家庭的命運。

李鏞有六子一女,長子李道河,字子舟,即是巴金的父親。李家雖算不上顯赫的貴胄世族,但曆代為官,也稱得上一方名門。同當時中國大地上所有的封建大家庭一樣,李家的一切行事,都嚴守著卑尊有別、長幼有序的祖宗遺訓。祖父和父親為巴金取名“堯棠”,字“芾甘”,乳名(小名)升麐(即“麟”的異體字)。按照李家的家譜,巴金這一輩是“堯”字輩,他的同胞大哥名“堯枚”,三哥名“堯林”,二姐名“堯楨”,三姐名“堯彩”。兄弟姐妹的順序是按大排行排列的,二哥、大姐都是二叔李道溥的孩子。

巴金的名和字,出自《詩經》中的《召南·甘棠》。這是一首頌揚周召公姬奭施惠於民的德政的民歌,全詩三節,每節都以“蔽芾甘棠”一句開頭。“甘棠”即棠梨樹,“蔽芾”是描繪甘棠樹繁茂狀貌的形容詞。巴金的祖父能詩文、喜字畫,曾自印過一冊題為《秋棠山館詩鈔》的詩集,給子孫取名字,自然要引經據典。拆開完整的詩句,取末字“棠”為名,中間二字“芾甘”為字,於原詩的文意並不通達,但選中這一句詩,卻表明祖父和父親對這個孩子的厚望。

對於自己幼年時的家庭環境和生活經曆,巴金在30年代寫的《最初的回憶》、《家庭的環境》、《我的幼年》、《我的幾個先生》等自傳散文中,曾作過充滿深情的具體描寫,在50年代以後寫的談《家》、《春》、《秋》等作品的創作談和80年代寫的《隨想錄》中,又作過若幹片斷的回憶。這些文章所提供的事實和材料,成為人們了解、敘述巴金童年和少年時期生活最主要的根據。

成都北門有一條正通順街,東西走向,長不足一裏。街的中段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公館,這就是巴金渡過生命最初19年的“家”。

巴金在他最著名的長篇小說《家》第一章末尾,這樣描寫高公館及其周圍的環境:

有著黑漆大門的公館靜寂地並排立在寒風裏。兩個永遠沉默的石獅子蹲在門口。門開著,好像一隻怪獸的大口。裏麵是一個黑洞,這裏麵有什麼東西,誰也望不見。每個公館都經過了相當長的年代,或是更換了幾個姓。每一個公館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門上的黑漆脫落了,又塗上新的,雖然經過了這些改變,可是它們的秘密依舊不讓外麵的人知道。

走到了這條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館的門前,弟兄兩個站住了。他們把皮鞋在石階上擦了幾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著傘大步走了進去。他們的腳步聲很快地消失在黑洞裏麵。門前又恢複了先前的靜寂。這所公館和別的公館一樣,門口也有一對石獅子,屋簷下也掛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隻是門前台階下多一對長方形大石缸,門牆上掛著一副木對聯,紅漆底子上現出八個隸書黑字:“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兩扇大門開在裏麵,門上各站了一位手執大刀的頂天立地的彩色門神。

巴金的家李公館與作品中描寫的高公館並無二致。需要補充的是,打開油亮閃光的黑漆大門,迎麵是一堵白色的照壁,“長宜子孫”四個土紅色的篆字,組成一幅圖案,嵌在照壁中央藍色的圓框子裏。公館裏有四進院落,幾十間房屋,還有花園、竹林和許多樹木。

巴金的家所在的成都,是怎樣的一座城市呢?它地處長江支流岷江的中遊,位於號稱“天府之國”的川西平原中部,是一座有2千多年悠久曆史的古城。其名的來曆,據說是沿用周代“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之說。此城因織錦業盛,並設錦官管理,又別稱“錦官城”、“錦城”;因城上遍植木芙蓉,亦別稱“芙蓉城”。早在公元前311年戰國時代,秦惠王就在這裏設縣築城;三國時期的蜀漢,五代時的前蜀、後蜀,都以此地為國都;北宋的李順和明末的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也曾以這裏為都建立“大蜀國”和“大西國”。曆代詩人墨客,留下過許多詩文,詠唱這座富庶華美的曆史文化名城。西晉詩人左思在他的名作《蜀都賦》中,稱它“既麗且崇,實號成都”,並用“軌躅八達,裏對出。比屋連甍,千廡萬室”這樣的文句,形容其街縱橫、人口稠密的富足繁華狀況。唐代詩人杜甫到成都後,感歎地稱它為“喧然名都會”(《成都府》)。宋代詩人陸遊則以“濯錦江邊天下稀”(《成都書事》)的詩句,表達他對這座名城的讚美。據有關資料,到清代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成都城的規模為周回二十三裏三分,東西相距九裏三分,南北相距七裏七分。這個規模大概保持了一百餘年,到本世紀初也無大變化。在巴金出生的前後,成都已擁有300餘條大小街巷、20多萬人口,堪稱中國西南的泱泱大城。

幼年的巴金在成都這個錦衣秀食之鄉,在李公館的高牆深院之中,過著優裕富足的少爺生活,衣食起居有仆婢伺候,玩耍嬉戲有丫頭陪伴。母親陳淑芬溫馨地珍愛著這個與自己生日相同的幼子,年長七歲的大哥堯枚和兩個姐姐待他們的四弟都很好,三哥堯林更處處照顧著小自己一歲的胞弟,同輩的弟妹也很喜歡他們的四哥。天真爛漫的巴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了近五年時光。

1909年,巴金的父親就任廣元縣知縣,全家離開成都,去到廣元。

位於四川北部的廣元,群山懷抱,人煙稀少,是一個地處偏僻的苦寒山區。知縣一家住在縣衙內。進縣衙的大門是一塊空地,兩旁是關犯人的監牢,中間是問案的大堂,後麵是二堂、三堂、四堂,再後麵有草地、桑林,整個縣衙有六七進深。這在小小的窮縣城裏,稱得上是堂皇巍峨的建築了。李道河夫婦和孩子們的居室在三堂,孩子們的活動天地也就在他們眼中顯得十分寬闊的縣衙內。

白天,巴金隨哥哥、姐姐一道到二堂的書房裏跟著家塾先生認字、讀書。放學以後,便到四堂後麵的草地、桑林玩耍,拾桑果,做遊戲,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他們還養了二十幾隻雞,巴金把它們當作親密的夥伴,一一取了名字。晚上,母親在油燈下教堯林和巴金讀詞,讀本是母親用娟秀的小字,親手從舒夢蘭(字白香)編選的《白香詞譜》上抄下來的。這部流傳很廣的詞集選錄的曆代名家之作,它是巴金最初接觸到的文學作品。年幼的巴金還不可能理解這些詞章深邃的意境和富於表現力的文字,但每一首都能熟記背誦。母親教讀時那柔和清朗的聲音,令巴金和堯林心醉,這是他們兄弟倆在這荒寂的山區所能享受到的“唯一的音樂”。

廣元的生活並不全是平靜、喜悅、溫馨,也有困惑、眼淚、悲哀甚至憤怒。孩子的心是好奇的,每當聽到衙役們喝叫“大老爺升堂囉!”的聲音時,巴金就溜出書房,跑到大堂,悄悄站在公案旁觀看父親審案。父親穿著奇怪的衣服坐在公案前,衙役們手持竹板侍立兩旁,“犯人”跪在地上回答老爺的問話。“犯人”若不招供,臉色陰沉的父親便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給我拉下去打!”兩個衙役應聲而上,把“犯人”按倒在地,褪下褲子,露出屁股,然後用小竹板從左右兩邊打下來。“犯人”哭號著大叫“冤枉”,屁股由白變紅,而紫,鮮血直流。直到“犯人”表示“招供”,衙役才停止抽打。然後,衙役牽起挨過打的人,給大老爺磕頭,謝恩。……巴金看著這一幕幕,腦子裏常常冒出疑問:為什麼平時在家裏很和善的父親,審案時就變成了另一個人?為什麼“犯人”不招供就要挨打受刑?為什麼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犯人”卻要向命令打自己的父親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