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悲憤詩》記述了她從遭擄入胡直到被贖回國的經曆,將紀事、抒情、議論密切結合,寫出時代的動亂,胡兵的殘暴,民眾的悲慘遭遇,和個人不幸的命運。猶如一幅血淚繪成的曆史畫卷,以強烈的感情,真實的筆觸,反映出那一可驚可怖可痛可泣的社會情狀,令讀者不能不為之感動。如記述董卓軍隊擄掠平民的一節: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複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且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這裏有高度的概括,也有細致的描寫,深刻有力,觸目驚心。又如記述自己與親兒永別,準備回國的一節:

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

號泣手撫摩,當發複回疑。

一麵是久別的故國,一麵是親生骨肉,不能兩全。這種選擇,確實令人肝腸寸斷。孩子一連串的責問,使詩中的感情氣氛顯得無比沉重。

從寫作特點來說,這首詩結構嚴謹,剪裁精當,語言具有高度的表現力,足以代表當時五言詩的發展水平。

與曹魏鼎峙的東吳、蜀漢,文學都不發達。但諸葛亮的《出師表》,卻是膾炙人口的名篇。諸葛亮(181—23明,琅琊陽都(今山東沂水縣南)人。他幫助劉備建立了蜀漢,任丞相,是三國時代著名的政治家和軍事家。蜀後主建興五年(227),諸葛亮準備從漢中出兵北伐曹魏,臨行時向劉禪上這篇奏疏,勸誡他尊賢納諫,推薦朝中可以信賴的大臣,並陳述自己的心跡和誌向。通常臣下寫給皇帝的奏疏,多諛美恭謹之辭,寫作很拘束。但諸葛亮受劉備遺命輔佐劉禪,位高權重,所以能夠暢所欲言。此表雖無意為文,而感情自然真淳,既有諄諄叮囑、反複教導的意味,又不失忠誠懇切的態度,成為一個傑出政治家的內心表白,在奏疏文中頗為難得。此外,還有一篇題名為諸葛亮作的《後出師表》,一般認為出於後人的偽托。

正始詩文

正始是魏廢帝曹芳的年號(240—249),但習慣上所說的“正始文學”,還包括正始以後直到西晉立國(265)這一段時期的文學創作。

正始時期,玄學開始盛行。玄學中包涵著一種窮究事理的精神,導致了對於社會現象的富有理性的清醒態度,破除了拘執、迷信的思想方法。同時,莊子所強調的精神自由,也為玄學家所重視。當時,有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一派,即崇奉發自內心的真誠的道德,而反對人為的外在的行為準則;也有主張名教與自然相統一的一派,即要求個性自由不超越和破壞社會規範。但至少“自然”這個前提是人所公認的。

然而這一時期的政治現實卻極其嚴酷。從司馬懿用政變手段誅殺曹爽而實際控製政權開始,到其子司馬師、司馬昭相繼執政,十多年間,醞釀著一場朝代更替的巨變。他們大量殺戮異己分子,造成極為恐怖的政治氣氛。“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許多著名文人死在這一場殘酷的權力鬥爭中。另一方麵,司馬氏集團為了掩飾自己的行為,並為奪取政權製造輿論,又竭力提倡儒家的禮法,造成嚴重的道德虛偽現象。以清醒和理智的思維,麵對恐怖和虛偽的現實,知識階層的精神痛苦,也就顯得尤其尖銳、深刻。

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學發生了重大變化。前麵說過,對於建立不朽功業的渴望和自信,奠定了建安文學的昂揚的基調。但是,也存在另外的一麵,就是對於個體生命能否實現其應有價值的懷疑。阮瑀的詩已有這樣的內容,曹植後期的某些作品更為突出。正始文人麵對遠為嚴酷的現實,很自然地發展了建安文學中表現“憂生之嗟”的一麵,集中抒發了個人在外部力量強大壓迫下的悲哀。換言之,建安文學中占主導地位的、高揚奮發、積極進取的精神,在正始文學中已經基本上消失了。

由於周圍環境危機四伏,動輒得咎,也由於哲學思考的盛行,正始文人很少直接針對政治現狀發表意見,而是避開現實,以哲學的眼光,從廣延的時間和空間範圍來觀察事物,討論問題。也可以說,他們把從現實生活中所得到的感受,推廣為對整個人類社會生活和曆史的思考。這就使正始文學呈現出濃厚的哲理色彩。

深刻的理性思考和尖銳的人生悲哀,構成了正始文學最基本的特點。

正始時期著名的文人,有所謂“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前者的代表人物是何晏、王弼、夏侯玄。他們的主要成就在哲學方麵。後者又稱“竹林七賢”,指阮籍、嵇康、山濤、王戎、向秀、劉伶、阮鹹七人。其中阮籍、嵇康的文學成就最高。

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瑀之子。有《阮嗣宗集》。他博覽群籍,尤好《老》、《莊》。

為人曠放不羈,任情自適,鄙棄禮法。正始年間曾任尚書郎、大將軍曹爽參軍,二次均以病免歸。司馬懿執政,召為其太傅府從事中郎,以後相繼為司馬師、司馬昭的僚屬。晚年做過步兵校尉,故世人又稱之為“阮步兵”。阮籍年輕時“有濟世之誌”(《晉書》本傳),自視很高,世人對他也很器重。曹爽、司馬懿請他去做幕僚,就是一種借招納名流以擴大自己聲望的手段。但隨著司馬氏篡權圖謀的顯露,政治風雲日趨險惡,阮籍隻能放棄了往日的雄心。他的處境十分艱難。他對司馬氏集團的行為極為不滿,但不僅不能公開反對,而且身為司馬家的幕僚,被卷入政治漩渦而無法擺脫。所以他隻能用醉酒佯狂的辦法來躲避矛盾,一方麵可以少做違心之事,多少維護了個人的意誌,另一方麵又不致引起猜疑而導致殺身之禍。但這對英銳高傲、思想警敏、個性強烈的阮籍來說,實在是痛苦不堪的生活。

阮籍的文學成就,主要是《詠懷詩》,其中五言詩八十二首,四言詩十三首。前者尤為著名,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這些詩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生活態度,尤其是對於人生問題的反複思考。隻是,由於處境的危險,他隻能用隱蔽的象征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用筆曲折,含蘊隱約。所以鍾嶸《詩品》說他“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頗多感慨之辭,厥旨淵放,歸趣難求”。

不過,盡管《詠懷詩》所牽涉的具體的人物事件已無法探求,但並不是說這些詩是無法理解的。尤其是其中許多篇,雖是從現實感受出發,卻又往往超脫具體事實,推廣為人生的根本問題,詩中所包含的哲理、所抒發的感情,仍然可以追索、體味。

首先,《詠懷詩》中顯然有一部分憂憤傷時之作。如第三首: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雲已。

前人多以為此詩暗喻魏晉之際的政治狀況,表現正直之士難以自保的憂患,大約是不錯的。此外,憑吊戰國魏都遺址的第三十一首,詩中“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複來”雲雲,表麵是懷古,真意卻在於諷今。

還有一些詩,表現了作者不甘碌碌無聞,渴望建功立業的願望。如第三十九首“壯士何慷慨,誌欲威八荒。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雲雲,流露出同建安文學一樣的慷慨激昂之氣。隻是這一類作品在《詠懷詩》中為數甚少。

《詠懷詩》的核心內容,是帶有哲理性的對人生問題的思考,並且集中於個人的內在意誌與外部力量相衝突,生命從根本上無法獲得自由這樣一個命題。

在這方麵,同《古詩十九首》及建安詩歌一樣,《詠懷詩》中也反複發出諸如“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之類對人生短促的感歎。不過,在《古詩十九首》中,追求現世的享樂,追求友誼和愛情,被當作解脫途徑來歌詠;在建安詩歌中,追求不朽的功業,被視為有限生命的延續。換言之,阮籍以前的詩歌,是把自然規律視為人生不自由的最重要原因,而認為在社會生活中可以找到解脫的道路。而阮籍則不同。他雖然也看到自然規律的作用,但他更強調社會力量對人生的壓迫。

在《詠懷詩》中,逐一排除了可能的解脫道路。“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追逐富貴使人傾軋相爭,以至覆滅;“高名令誌惑,重利使心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名和利一樣,使人喪失自我,喪失本性,虛幻無價值。建功立業,確實是阮籍所向往的,但這並不是個人可以隨意選擇的道路。“陰陽有舛錯,日月不常融”,遇與不遇,為命運的偶然所決定,生活在不幸的時代,個人能有什麼作為?家庭、朋友之情誠然是美好的,但黑暗的現實隨時可以奪走它們,愈加喚起人生的悲哀:“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淒愴懷苦辛。”而且,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是虛偽、怨毒、猜疑、背棄:“人知交友易,交友誠獨難。險路多疑惑,明珠不可幹。”“親昵懷反側,骨肉還相仇。”《詠懷詩》中雖多種寫到對神仙世界的向往,但這隻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作者並沒有把它當作真實的追求。甚至,即使能長生,在這樣的世界上也是徒然:“人言願延年,延年將焉之?”

在阮籍看來,現實猶如一張大網,使人無處可逃:“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在第三十三首中,他還對人生作了一個總的描繪:

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這裏指出,人生由於受到兩種力量的壓迫,因而是極端不自由的。一是人所生存的社會。社會充滿矛盾,充滿危險,一切都不可預測,再多的智慧也不足應付。因而人的一生焦慮重重,如懷湯火。即使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躲過了人世的一切危險,另一種力量也必將使你毀滅,那就是死亡。

我們應當注意到,阮籍雖然厭惡司馬氏集團的所作所為,但他並不是從政治上站在曹魏政權的一邊來反對他們。如果說司馬氏奪取曹家天下的手段是虛偽而卑劣的,那麼過去曹丕登上皇帝寶座,還不是用了同樣的手段?作為哲學家的阮籍,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具有廣闊曆史意義的悲哀。所以,他在現實中找不到出路。由此在《詠懷詩》中形成一種強烈的生命孤獨感。第一首就表現了這種感情: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月色如水,寒風拂衣,孤鴻悲鳴,宿鳥驚飛,在這一片冷漠枯索的氣氛中,主人公獨處空堂,徘徊憂思。這裏所描摹的並非實有的場景,也未必隱喻著什麼具體的事件,而隻是借詩的意象和意境,用象征的手法,寄托一種絕對的孤獨感,一種幽深而難以名狀的愁緒。除了這一首外,還有好幾首類似的詩篇。如第十七首,寫遙望整個世界空無一人,唯見失群的鳥獸驚惶奔飛,效果十分強烈。這種從生命本質意義上提出的孤獨感是過去詩歌中從未有過的。

阮籍是特定時代中的悲劇人物。曆史喚起了個性的覺醒,促使人們以極大的熱情去追求人格的尊嚴、生命的完美,追求真誠的道德、自由的生活,卻並不給這種追求以實現的希望。然而阮籍的追求並不是沒有意義的。確實,從未有人像他那樣把人生描繪得如此沉悶、孤獨、陰冷,但這並不純然是消極的東西。它比前人的文學更為深刻地揭示了封建製度壓迫人性的本質。而且,人們從《詠懷詩》中,同時也感受到了對生命的完美的期望和執著的愛戀。它對生命的哀歎,也是對生命的歌頌。

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發展過程中,《詠懷詩》也帶來了重大的改變。在此以前,詩歌的主體是民歌以及在民歌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文人詩,其內涵通常是比較單純的,所表現的大多是具體的問題。阮籍則完全擺脫了對民歌的模仿,把深刻的哲學觀照方式引入詩歌中來,同時巧妙地將它與一係列藝術形象相結合,使詩歌呈現出十分廣闊的視野,包容了十分深沉的內涵。在表現手段上,它多用象征寓意,形成若即若離、閃爍曲折的特點,誘導人們去反複體味,反複思索。這就是《文心雕龍》所說的“阮旨遙深”。可以說,到了《詠懷詩》,中國古代抒情詩明顯變得厚重了。《詠懷詩》的感情也極為真誠激切,具有感人的力量,所以《詩品》說它“可以陶性靈、發幽思”。這種以組詩方式來抒發心理深層的情緒的形式,也為後人所重視。陶潛的《飲酒》、陳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風》,都是從這一路發展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