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書憤》)

這種悲憤忠烈的感情一直在他心靈中激蕩,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在夢中也常常夢到“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嶽元無恙”(《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在秋聲中也常常想到“草罷捷書重上馬,卻從鑾駕下遼東”(《秋聲》),在夜間獨坐也依稀覺得“三更騎報河冰合,鐵馬何人從我行”(《夜寒》),在雪天也突然熱血沸騰,想象“群胡束手仗天亡,棄甲縱橫滿戰場”(《雪中忽起從戎之興戲作》),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詩中,他寫道: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貫穿陸遊一生的理想,也是他觀察和評價一切的價值標準。從這一標準出發,他激烈地抨擊那些苟且偷安之輩和朝廷的妥協求和政策,因為這使得民族的恥辱永遠難以洗清,使他的理想一次又一次地破滅。“諸公尚守和親策,誌士虛捐少壯年”(《感憤》),這種現狀令陸遊不由得仰天長歎“報國欲死無戰場”(《隴頭水》)。與此同時,陸遊雖然沒有到過北方,卻常以自己的心情去想象去推測北方人民的心情,並不斷以他們的名義向南方的權勢者提出責問。在《關山月》中,他以“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追問沉醉於歌舞的將領們的良心與責任;《夜讀範至能〈攬轡錄〉……》則把北方父老的殷切期待和南宋統治階層對主戰人士的壓製加以尖銳的對照,對朝廷的用人政策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對朝廷是否真有收複失地的決心表示了根本的懷疑:“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解沾衣。”

而《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正是從兩麵來落筆:

迢迢天漢西南落,喔喔鄰雞一再鳴。壯誌病來消欲盡,出門搔首愴平生。

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在陸遊的上述詩作中,固然有傳統的忠君意識,但主要的,它是與那個特定曆史階段中的民族情緒融為一體的,是當時人們普遍的共同心聲。建立在理智上的清醒的政治見解和感情上的愛憎好惡融彙在一起,形成了陸遊這一類詩歌的宏亮的聲調和闊大的氣勢。

如果說以表現民族意識為主要內容、以豪放悲壯為感情基調的一類作品構成了陸遊詩歌的主旋律,那麼,還應該注意到他也有不少詩歌是以細膩衝淡的筆法、閑適恬和的情調,寫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它們構成了另一種旋律。而隻有把兩者合起來,才能看到陸遊的完整的人格精神和他的詩歌的完整的藝術風格。

後一類作品並不意味著陸遊忘卻了北方那象征著恥辱的土地,而常常是他在報國無門的情況下一種無奈的寄托。特別是他後期的二三十年,大部分時間閑居在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隔在現實與理想之間,他隻能在山水田園中尋求一時的解脫。不過,應該說陸遊對自然山水和鄉村的日常生活確實是非常熱愛的,常常能細心地體會出山水景物的生機和情趣,咀嚼出日常生活裏的深長的滋味,所以有不少詩都寫得很有情致。如果說他的抒發報國激情的詩作多是以強烈的感情和奔放的氣勢來衝擊讀者的心靈,那麼這一類詩作則多以平和樸素的韻味和深永秀逸的意境感染讀者,使之在細細的品味涵詠中感受到詩人的人生情趣、審美情趣。像《遊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柱杖無時夜叩門。

這是對農家淳厚簡樸生活的禮讚,在這裏詩人的痛苦心靈得到了一種安頓。“從今若許閑乘月”雲雲,似乎意味著詩人於難以在社會中完成自己的人格理想時,轉而在閑常的生活中追求一種完美的人生境界。因為有這種人生境界的存在,他才不至於從衝動走向絕望,而能夠保持心境的鎮定與恬談,能夠在許多詩篇中,以盎然的興趣,描繪出山水景物與日常生活中美的意味,像《臨安春雨初霽》中“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初夏行平水道中》的“市橋壓擔蓴絲滑,村店堆盤豆莢肥”,《西村》的“茂林風送幽禽語,壞壁苔侵醉墨痕”等等。《劍門道中遇微雨》寫道: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他既是征人,也是詩人。對理想事業的熱情追求和對生活的熱愛,合成了他的完整的靈魂。但這兩者也常在他的心中互相矛盾著,引起痛苦,而使他詩中的自然景象和生活場景有時染上悲涼的色彩,像“山銜落日青橫野,鴉起平沙黑蔽空”(《溪上作》),“寺樓鍾鼓催昏曉,墟落雲煙自古今”(《度浮橋至南台》)等等;而《小園》一詩的末句“行遍天涯千萬裏,卻從鄰父學種瓜”,更清楚地表達了他心中深藏的事業理想還是要常常衝出情緒的表麵。令他在觀賞自然和體味日常生活時,也並不能總是保持平靜。

不過,對陸遊的詩歌需要注意到一點,就是:陸遊雖然自號“放翁”,其實正統觀念還是較強的,所以他的詩歌無論表現報國的熱情還是日常生活的情趣,大體上都是相當“純正”而很少出格的地方;換言之,陸遊在抒發感情的時候,顯然受到理智的約製。因此,他的詩歌中的情感內容不夠豐富複雜、活躍多變。這一點同也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但性格不那麼循規蹈矩而富於豪傑氣概的辛棄疾相比,可以看出明顯的區別。

二、陸遊的詩歌藝術及其他

陸遊早年學詩於曾幾,曾幾稱讚他的詩像呂本中,他自己也很得意,可見他曾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少年時代打下了這一烙印,直到他老年也並未完全消除,他不僅始終保持了對詩歌語言精細考究的習慣,而且不時會寫出些生新瘦硬、雕琢藻飾的詩句。不過,中年以後,他的詩風有所變化,這主要是他廣泛學習了前人之長。在陸遊的詩文中可以看出,從屈原、陶謝、李杜、高岑、韓孟、元白乃至宋代的梅蘇,都是他借鑒的榜樣:屈原、杜甫、陶淵明詩的情感,李白、杜甫、白居易、梅堯臣等人詩的藝術風格,從不同角度給予他一定的影響。

當然,陸遊並不是簡單地模仿古人。他有一句名言:“工夫在詩外。”(《示子遹》)什麼是詩外工夫呢?他的《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後》又說:“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這就是說,詩的妙處,來之於豐富的生活經曆和對現實世界的深切感受,而不可能在閉門造車、模擬古人中求得。另一方麵,陸遊又很重視詩人的自我精神品格的涵養,《次韻和楊伯子主簿見贈》說:

“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誰能養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他把生活經曆和內在涵養看成是寫詩最根本的依據,所以,他雖然善於學習前人的風格、技巧,化用前人的詩意、典故、詞彙、句法,但這些隻是他用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和體驗的工具,而不是自我禁錮的圈牢。在這一點上,他同江西詩派強調“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是不一樣的,對有些人陷在古人堆中不能自拔更是給予嚴厲的批評。

由於既廣泛汲取前人之長,又從自身的需要出發靈活運用,各適其宜,陸遊詩歌的風格具有多樣化的麵貌。大體說來,他的好詩以七言為多,其中七言古體往往寫得熱情奔放,七言絕句或雄快斬截,或輕靈含蘊;他的七言律詩最為人稱道,而由於內容的不同,風格上也有差異:抒發報國之誌、悲憤之情的一類,偏向於深沉鬱勃;描寫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的一類,則偏向於簡淡古樸。如前麵所錄的《感憤》和《遊山西村》,可以作為兩種類型的代表來看。

杜甫說“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陸遊則說“鍛詩未就且長吟”(《晝臥初起書事》),可見他和杜甫一樣,對詩歌的形式和語言,也是很講究的。特別是他的七律,大都結構嚴整,對於辭句經過反複的推敲。像《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香菱所摘的一聯“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書室明暖……》),感受很細膩,寫得也很精致。再有,陸遊讀書廣博,知識豐富,又畢竟受過江西詩派的熏陶,所以他也喜歡運用典故,化用前人的詩句,劉克莊《後村詩話》甚至說:“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像《遊近村》“乞漿得酒人情好,賣劍買牛農事興”是化用蘇軾《浣溪沙》“賣劍買牛真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小築》“生來不啜猩猩酒,老去那營燕燕巢”是化用白居易《感興二首》之二“樽前誘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不過陸遊很注意將它們融化在自己的詩中,並翻陳出新,像著名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據說就是從紹興間詩人強彥文詩句“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見周煇《清波別誌》)化出,但陸遊的詩句更自然更有深意。

不過,陸遊雖然很講究作詩的技巧,但他最高的藝術追求,卻是歸於自然平淡。他一再說“詩到無人愛處工”(《明日複理夢中意作》),“俗人猶愛未為詩”(《朝饑示子聿》),“詩到令人不愛時”(《山房》),就是說要使詩達到一種大巧若拙的地步,即所謂“好詩如靈丹,不雜膻葷腸”,“大巧謝雕琢,至剛反摧藏”(《夜坐示桑甥十韻》)。所以,他的許多詩能在錘煉之後,顯得溫潤圓熟,雅致而簡樸。

但陸遊詩歌的缺陷也很顯著。作為一個大詩人,他善於學習和運用各種不同的風格,但他的獨創性不能算是很強的;

他寫得太快太多,不免有粗糙的敗筆,尤其是意境變化較少,詞句自相蹈襲,每每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清人朱彝尊說他“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書劍南集後》),不是毫無道理的,趙翼《甌北詩話》就專門舉出過這方麵的例子。

至於用典過於堆垛、化用前人詩句而缺乏新味的情況,也有不少,像徐俯《春日》的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陸遊的《春日絕句》詩套作“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猶寒”,就學得很笨拙。

除詩歌以外,陸遊的詞和散文也有一定成就。

陸遊對於詞的態度,有些自相矛盾:在正統的觀念上,他不大看得起這種向來風格內容不夠嚴肅的文體,認為它是從“鄭衛之音”而來且“其變愈薄”的產物,但又對它有相當的興趣,“漁歌菱唱,猶不能止“(《長短句序》),留下的作品也有一百來首。

由於對詞懷有某種偏見,他的一部分詞就寫得相當隨便,像一些寫遊宴贈妓、隱逸學道的,藝術上顯得粗糙。但他畢竟有深厚的文學修養,一部分寄寓了心靈深處的真情實感的詞,也會寫得相當出色。如《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簿,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詞有人認為是為唐琬而作的,也有人認為與此無關。後說近是。不管怎樣,其中總是包涵了作者對人生的某種真切體驗,才能把一對被阻隔的有情人的心理,寫得如此感人。而另外有許多抒寫他的抗金報國之誌的詞,更是激情洋溢,如《訴衷情》: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