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畢簡仍會想起熙寧元年重陽節的清晨,那個站在萬菊叢中筆墨酣暢肆意揮灑的少女。秋日暈黃的陽光照在鬱金香根染就的鵝黃長裙身上,為她纖弱的側影暈染上一層淡淡的金光。隨著蘸墨的筆尖在畫布上下移動,四下裏,浮塵明滅,落英紛飛。
“簡哥哥,怎麼樣?”少女回首,高聳的望仙髻上,小小的釵頭鳳流蘇輕晃,光彩流轉,一如那對清亮明眸裏神氣自得的光輝,讓人不敢逼視。
那樣的眸光,畢簡在以後的夢中曾千萬次地陷進去,又豁然醒來,惆悵難抑。如果,可以預見結局,那天,他一定不會假借生日讓她為他作畫,更不會拉著她去天街上看萬菊花會。隻是,終究不能。
那時的他隻是淡然微笑:“很好。”絹布上的綠菊,太過清幽淡雅,一支獨立,又有些孤零寂寞的意味,若作為生日禮物,實在唐突了。他本以為,明朗如她,會選擇畫那姹紫嫣紅的。
她從來都是那樣的意氣飛揚,舉手投足從容不迫,渾不似閨中弱女。從八年前的第一次相遇,她那顧盼生輝的笑容就篆刻在了心底,盡管,那時,她隻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
“聊齋?你也是穿越來的嗎?”
八年前那個風和日麗的清晨,被家族流放到京城“獨立門戶”的少年正坐在晦暗的書肆裏,無聊地撥弄著茶水裏的雪沫,忽地一個清脆婉轉的女童聲音響起。
從氤氳的茶水霧氣中抬起頭,紮著兩條羊角辮拖著鬱金香色長裙的女童,如同一道陽光突然闖入,照亮了少年的眼。香腮勝雪,黑眸如珠,一顰一笑,嫵媚天成,小小年紀已明豔如此,長大不知該是何等傾城。
十五歲的少年一時不由看呆,完全未顧及理解對方問話裏陌生的詞彙。
“喂,我問你話呢!”女童鴉羽一般的秀眉豎了起來,惱怒的模樣也是可愛至極。
“啊,小妹妹,你要買書嗎?”少年這才回過神來,難得地露出了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笑容。
“買書?……看起來也不像,可是,不是穿越的,怎麼會知道聊齋呢?”女童小臉皺成一團,頗為苦惱的模樣。
“聊齋?你說的是……”少年笑了起來,指了一指塵封的櫃台上擺著的那兩方黑漆金字的菱形匾額,上麵正各一個篆書“無”和“書”字。
“前一陣刮風,這兩個字掉下來,我也懶得再掛上去,反正也沒什麼人來光顧這破書肆。”少年懶洋洋一笑。
“無,聊,書齋?”女童櫻口大張,半晌,爆出一陣大笑,直到笑得直不起腰來:“誰,誰取的這個名字?”
少年嘴角一翹:“我。”
女童卻揚起了眉毛,一副小大人般循循善誘的神情:“人生多麼有趣啊!怎麼能說無聊呢?這名字看著就頹廢,哪會吸引顧客光顧呢?我來幫你改個名字吧!就叫,有聊書齋!”
而後,無聊書齋變成了有聊書齋,少年原本無聊的日子也變得有趣起來。
一連三年,她總會時不時地在某個風日晴和的清晨來書齋看書——卻隻看那些傳奇小說,或誌人誌怪。
他嘲笑:“小小年紀怎麼盡看這些怪力亂神?”
她卻振振有詞:“子曰,未知生,焉知死?連孔老夫子都不能否認有鬼神,你憑什麼說沒有鬼神?何況,鬼神都坦率直爽,可比花花腸子的人類可愛好多了!”
書肆難得有客人,他閑極無聊,經常就著她手中的書本逗弄她。不料每次都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個七歲的女童,每每言出驚人,讓他深為歎服、無可反駁。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見識學問,她所表現的,都不似一個正常的七歲孩子。
每次的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其樂融融,這種快樂一度讓他忘卻家族爭鬥兄弟傾軋的陰影,原本蒼白無聊的歲月也因此變得生動起來。三年時光如流水般匆匆而過,忽而有一天,他發現,她已經許久沒來了。他這才發現,偌大京城,自己都不知何處尋她。
若立意要查,於他,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淡然一笑,不過是個有趣的小丫頭而已。
轉眼,又是五年。
五年間,龍**的九五之尊換了三位;五年間,東京第一酒樓樊樓易主;五年間,他奪回原屬於自己的一切。
隻是,心底不知名的牽絆,讓他沒有回到家族的大本營——杭州,而依舊,幾年如一日,呆在這條偏僻的小巷裏。
直到某個風和日麗的清晨,如同八年前的情景重現,他正執卷烹茶,眼前忽地閃過一道明豔的光亮。
門外,三月漸盛的春光裏,鬱金香長裙的少女亭亭玉立,側頭微笑:“好香啊!簡哥哥,不請我喝一杯嗎?”
當日的垂髫稚子已然變成窈窕淑女,隻是,幼年的明豔不可方物褪去了顏色,隻剩下平淡的五官與不該屬於女孩的黝黑膚色。不變的,是那雙烏亮如寶珠靈動如流水般的雙眸,還有那份自信與從容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