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知幾的進步的史學思想(續)(1 / 3)

劉知幾的進步的史學思想(續)

劉知幾的無神論

劉知幾認為,在曆史研究中,應反對以無根據的神奇傳說和真實的史事相混淆。從這裏他在理論上達到了無神論並表明了進步的曆史觀。他在史通卷五采撰篇,把史料選擇的錯誤歸納為七類,其中有四類就是關於神奇傳說的。第一,劉知幾反對以神話、圖讖和寓言入史,如“禹生啟石,伊產空桑,海客乘槎以登漢,嫦娥竊藥以奔月”,都是不應該“汙南董之片簡、沾班華(嶠)之寸劄”的,而“嵇康高士傳好聚七國寓言,玄晏帝王紀多采六經圖讖”都是錯誤的。第二,劉知幾反對以方術家的奇事入史。他認為範曄後漢書以風俗通的“王喬鳧履”、抱樸子的“左慈羊鳴”入史,是“朱紫不別,穢莫大焉”。第三,劉知幾反對以神怪故事入史,對唐修晉書采摭幽明錄搜神記中神鬼怪物的記錄,認為是幹寶王隱等所不取的。第四,劉知幾還反對對古史的不合情理的穿鑿附會,如說“堯有八眉,夔唯一足,烏白馬角救燕丹而免禍,犬吠雞鳴逐劉安以高蹈”之類。

自董仲舒、劉向歆父子以陰陽五行解釋曆史,班固又撰五行誌以總集各家之說,在曆史著作中成為一種階級偏見的轉述的傳統。唐高宗武後以鼓勵奏獻祥瑞為提高政治威望的工具,麟德、儀鳳、永昌、天授等年號都是因祥瑞而改元的。武後更是誇大祥瑞作為以周代唐的手段。垂拱四年(公元六八八年),武承嗣使鑿白石為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稱獲之於洛水。武後命其石曰“寶圖”,詔:“當親拜洛,受‘寶圖’,有事南郊,告謝昊滅。”命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武後加尊號為聖母神皇,並“命‘寶圖’為‘天授聖圖’,洛水為永昌洛水,封其神為顯聖侯,加特進;禁漁釣,祭祀比四瀆。名圖所出曰‘聖圖泉’,泉側置永昌縣。又改嵩山為神嶽,封其神為天中王,拜太師使持節神嶽大都督,禁芻牧”(通鑒卷二○四)。這就是武後奪取李唐政權的神學上的準備。此後,中宗稱應天皇帝,韋後稱順天皇後,也無非假借天命以神化皇權。劉知幾久在史館,深知這一套神學把戲的實際內容,他反對以神奇傳說和真實史事的混亂,這不隻是對天上的批判,更重要的是對地上的批判;不隻是對神學的批判,更重要的是通過文化批判而折射出對政治的批判。

劉知幾在史通卷十九著漢書五行誌錯誤和五行誌雜駁兩篇,用文獻學的方法指出五行誌對災祥徵應的牽強附會,實際上就是對五行學說代表作的集中的批判。五行誌錯誤篇運用邏輯的矛盾律批判道:

“其釋‘厥咎舒,厥罰恒燠’,以為‘其政弛慢,失在舒緩,故罰之以燠,冬而亡冰’。尋其解春秋之無冰也,皆主內失黎庶,外失諸侯,不事誅賞,不明善惡,蠻夷猾夏,天子不能討,大夫擅權,邦君不能製,若斯而已矣。次至‘武帝元狩六年冬,亡冰’,而雲:‘先是遣衛霍二將軍窮追單於,斬首十餘萬級,歸而大行慶賞。上又閔悔勤勞,遣使巡行天下,存賜鰥寡,假與乏困,舉遺逸獨行君子,詣行在所。郡國有以為便宜者,上丞相禦史以聞。於是天下鹹喜。’按:漢帝,其武功文德也如彼,其先猛後寬也如此,豈是有懦弱淩遲之失而無刑罰戡定之功哉?何得苟以無冰示災,便謂與昔人同罪?矛盾自己,始末相違,豈其甚耶?”

五行誌雜駁篇對於董仲舒的判斷失理指責說:

“春秋:‘昭公九年,陳火。’董仲舒以為:‘陳夏徵舒弑君,楚嚴(莊)王托欲為陳討賊。陳國辟門而待之,因滅陳。陳之臣子毒恨尤甚,極陰生陽,故致火災。’案:楚嚴王之入陳,乃宣十一年事也,始有蹊田之謗,取愧叔時;終有封國之恩,見賢尼父。‘毒恨尤甚’,其理未聞。又案:陳前後為楚所滅者三。始,宣十一年,為楚嚴王所滅。次,昭八年,為楚靈王所滅。後,哀十七年,為楚惠王所滅。今董生誤以陳次亡之役是楚始滅之時,遂妄有占候,虛辨物色。尋昭之上去於宣,魯易四公;嚴之下至於靈,楚經五代。雖懸隔頓別,而混雜無分。嗟乎!下帷三年,誠則勤矣;差之千裏,何其闊哉?”

這兩條都指出五行誌的論點和所用以說明的史事是互相矛盾的,這就揭露了有神論對於災祥的附會是沒有道理的胡說。劉知幾認為五行誌“其失既眾,不可殫論”,以五行去解釋曆史是缺乏可靠的根據的(本書第二卷頁一九七、八引錯誤和雜駁各一條,可參看)。

劉知幾認為災祥的存在是屬於自然現象的範圍,與人事無關。即使有些災祥被認為和人事有關,也並沒有人能說出一番道理。如果要一一解釋,就難免於欺人自欺了。欺人自欺的論點總是不免有破綻的,所以五行學者的說法有時是彼此互相矛盾,有時是一人之說而前後不同。史通卷三書誌篇說:

“夫災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誣也。然則麒麟門而日月蝕,鯨鯢死而彗星出,河變應於千年,山崩由於朽壤。又語曰:‘太歲在酉,乞槳得酒,太歲在已,販妻鬻子。’則知吉凶遞代,如盈縮循環。此乃關諸天道,不複係乎人事。

“且周王決疑,龜焦蓍折,宋皇誓眾,竿壞幡亡,梟止涼師之營,鵬集賈生之舍,斯皆妖災著象,而福祿來鍾,愚智不能知,晦明莫之測也。然而古之國史聞異則書,未必皆審其休咎,詳其美惡也。故諸侯相赴,有異不為災,見於春秋,其事非一。

“洎漢興,儒者乃考洪範以釋陰陽。……至於蜚蜮蝝螽,震食崩坼,隕霜雨雹,大水無冰,其所證明實皆迂闊。故當春秋之世,其在於魯也,如有旱雩舛候,螟傷苗之屬,是時或秦人歸襚,或毛伯賜命,或滕邾入朝,或晉楚來聘,皆持此恒事,應彼咎徵。昊窮垂謫,厥罰安在?探賾索隱,其可略諸?

“且史之記載,難以周悉。近者宋氏,年維五紀,地止江淮,書滿百篇,號為繁富,作者猶廣之以拾遺,加之以語錄。況彼春秋之所記也,二百四十年行事,夷夏之國盡書,而經傳集解卷才三十,則知其言所略蓋亦多矣。而漢代儒者羅災眚於二百年外,討符會於三十卷中,安知事有不應於人,應而人失其事,何得苟有變而心知其兆者哉?

“若乃采前文而改易其說,謂王劄子之作亂在彼成年,夏徵舒之構逆當夫昭代;楚嚴作霸,荊國始僭稱王,高宗諒陰,毫都實生桑穀;晉悼臨國,六卿專政,以君事臣;魯僖末年,三桓世官,殺嫡立庶。斯皆不憑章句,直取胸懷,或以前為後,以虛為實,移的就箭,曲取相諧,掩耳盜鍾,自雲無覺,詎知後生可畏,來者難誣者邪?

“又品藻群流,題目庶類,謂莒為大國,菽為強草,鶖著青色,負蠜非中國之蟲,鸜鵒為夷狄之鳥,如斯詭妄,不可殫論。而班固就加纂次,曾靡銓擇,因以五行編而為誌,不亦惑乎?且每有敘一災、推一怪,董京之說前後相反,向歆之解父子不同,遂乃雙載其文,兩存厥理,言無凖的,事益煩費,豈所謂撮其機要,收彼菁華者哉?”

從上麵的話,可以看出,劉知幾從世界觀、認識論以至邏輯學走向了唯物主義的道路。由於他運用的矛盾律很成熟,更給有神論以嚴厲的打擊。對於某些被認為有徵驗的災祥,劉知幾也不否認它們的徵驗。但他之所以不否認,隻是由於某些個別的或很少數的事例的偶合,而他所否定的卻是五行學者所大量宣揚的原理。有時,他對於災祥采取一種保留的態度,如說:“怪力亂神,宣尼不語,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聖人於其間,若存若亡而已”(史通卷八書事)。他根據認識論的知識發展觀點,說明事物規律在條件不具備時是難以把握的,因此,人們不能強為立說,如果自然災變難以說明,最好闕疑。他說:“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又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嗚呼,世之作者,其鑒之哉!談何容易,駟不及舌,無為強著一言,受嗤千載也”(同上卷三書誌)。

劉知幾反對命定的曆史觀,主張人定勝天的曆史觀。史通卷十六雜說上篇:

“魏世家:‘太史公曰: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餘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論成敗者,固當以人事為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

蓋晉之獲也,由夷吾之愎諫。秦之滅也,由胡亥之無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魯之逐也,由稠父之違子家。然則敗晉於韓,狐突已誌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銘其說,檿弧箕服,彰於宣、厲之年:徵褰與襦,顯自文、武之世,惡名早著,天孽難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湯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則亡國之君他皆仿此,安得於魏無譏者哉?

夫國之將亡也若斯,則其將興也亦然。蓋媯後之為公子也,其筮曰:‘八世莫之與京’。畢氏之為大夫也,其占曰:‘萬名其後必大’。姬宗之在水滸也,鸑鷟鳴於岐山。劉姓之在中陽也,蛟龍降於豐澤。斯皆瑞表於先,而福居其後,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終能坐登大寶,自致宸極矣乎?必如史公之議也,則亦當以其命有必至,理無可辭,不複嗟其智能,頌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論興滅,委運而忘褒貶,以之垂誡,不其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