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唯心主義的莊學(續)1(1 / 3)

向秀唯心主義的莊學(續)

莊注唯心主義的理論與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實際

(一)莊注崇有理論的概念煩瑣

莊注的理論體係中有一個令人注意的環節:“無”不能生“有”。這一命題是由裴頠首先提出的,而在莊注中更有進一步的發揮。

自王何貴無至裴頠崇有,“有”“無”的問題是魏晉玄學的中心問題之一。因此,我們有必要對莊注的崇有理論作一專門的考察,同時也有必要對崇有理論是否即為唯物主義的問題予以究明。

崇有理論在莊注理論體係中與萬物皆變的理論是有矛盾的,也是有聯結的。二者的矛盾在於:肯定“無”不能生“有”實際上乃是變的否定;二者的聯結在於:莊注中提出了“自生”的範疇,而這一範疇複被賦予變與不變的兩種規定,由此導出肯定變化與否定變化的兩種理論。

我們先從萬物皆變的理論作為考察的始點,並以莊子原文與莊注中之有關材料參證如下:

一、一切事物,變化日新。

“〔消息盈虛,終則有始。〕變化日新,未嚐守故。”(秋水篇注)

“〔日夜相待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日夜相待,故以新也。夫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齊物論注)

“〔更生則幾矣。〕更生者,日新之謂也,付之日新,則性命盡矣。”(達生篇注)

“〔玄乎不測。〕居變化之途,日新而無方。”(應帝王注)

“〔故聖人將遊於萬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夫聖人遊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大宗師注)

二、變化日新,不僅無物而不然,而且無時而不然,就此“日新”之義而言,它是不間斷的、無休止的,為人的理智所不能覺知而僅為理性所能察辨的:

“〔以生為本。〕物之變化,無時非生,生之所在,皆本也。”(庚桑楚注)

“〔未知今之所謂是,非五十九非也。〕變者不停,是不可常。”(寓言篇注)

“〔道無終始,物有死生。〕死生者無窮之變耳,非終始也。”(秋水篇注)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夫時不再來,今不一停。故人之生也,一息一得耳。向息非今息,故納養而命續,前火非後火,故為薪而火傳,由夫養而得其極也。世豈知其盡而更生哉?”(養生主注)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日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一交臂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我與今俱,豈守常故哉?而世莫之覺,不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大宗師注)

顯然,如果僅就這一點考察,而不涉及其全部觀點,這裏在形式性上是含有一些辯證法的因素的。

三、如前引材料所揭示的,這一變化過程乃是不間斷的、無休止的過程,而萬物在此“故不暫停、忽已涉新”的過程中的生成乃是“歘生”、“歘有”、“忽爾”之“生”、“突然”之“生”。今舉有關材料檢證如下:

“〔出無本。〕歘然自生,非有本。〔入無竅。〕歘然自死,非有根。”(庚桑楚注)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而無見其形。〕死生出入,皆歘然自爾,無所由,故無所見其形。”(同上)

“〔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死生出入,皆歘然自爾,未有為之者也。然則聚散隱顯,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無出入之門,在安在乎?故以無為門,以無為門,則無門也。”(同上)

“〔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無根無門,忽爾自然,故莫見也。唯無其生,亡其出者,為能睹其門而測其根也。”(則陽篇注)

“〔未生不可忌。〕突然自生,則不由我,我不能禁。〔已死不可徂。〕忽然自死,吾不能遲。”(同上)

在這裏,可以看出,“生”既是“歘然自生”,前“死”又是“歘然自死”,二者俱是當下的直接性,結合“故不暫停,忽已涉新”的命題來看,則“故”是“歘然自死”;“新”是“歘然自生”,生死之間無有暫停,因此,生死是統一的、同一的,有生有死,有出有入,隻是“徒有名耳”,也就是說,變即幻變,變隻是名相的辨析。

顯然,莊注在此處已進入詭辯之觀念煩瑣。

四、由變之“歘生”“歘有”至“有”“無”不相過渡的“自生”“自有”,在莊注中是相結合在一起的命題,今舉有關材料檢證如下:

“〔吾遊於物之初。〕初未有而歘有,然後明有物之不為而自有也。”(田子方篇注)

“〔有不能以有為有。〕夫有之未生,以何為生乎?故必自有耳,豈有之所能有乎?〔必出乎無有。〕此所以明有之不能為有而自有耳,非謂無能為有也,若無能為有,則何謂無乎?〔而無有一無有。〕一無有,則遂無矣,無者遂無,則有自歘生,明矣。”(庚桑楚注)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一者之初,至妙者也,至妙,都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於至一,非起於無也,故莊子之所以屢稱無於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難,而猶上不資於無,下不待於知,突然而自得此生矣,又何營生於已生,以失其自生哉?”(天地篇注)

我們進一步考察“自生”這一概念的兩種規定:“自生”,作為“歘然自生”、“突然而得此生”而論,乃是變化,這是“自生”這一概念的一種規定。然而這樣的變化,又是沒有任何條件作為憑借的變化,也就是說,這種變化無本無根。既沒有條件的憑借,則“生”為“自生”,其反麵規定即為“無”不能生“有”,“有”亦不能生“無”,若“無”能生“有”,則“無”即為“有”之本,而“有”之“生”即非自生。在嚴格的“自生”的規定中,不但“無”不能生“有”,且“有”亦不能為“生”。在這裏,“自生”隻是絕對的抽象的自我同一,也就是說,生生者與生者為同一之物。這樣,“自生”的概念中又包含有另一規定:“自生”,就生者與生生者的抽象同一性而言,就其無任何條件的資借、無所本、無所根而言,乃是不變。因此,由前一種規定,“自生”可以和一切皆變的理論聯結起來,由後一種規定,自生又可以和無不能生有的理論聯結起來,這種規定是互相矛盾的,這兩種理論也是互相矛盾的,這種矛盾都在“自生”的概念中掩蓋起來。

由此,不論由“自生”論證萬物皆變,或由“自生”論證無不能生有,這種論證,除了它的概念煩瑣的性質外,也還如黑格爾評康德的二律背反那樣,隻能認作似是而非的證明,“因為他所要證明的理論總是已經包含在據以作出發點的前提裏。”(小邏輯頁一四五)

由“自生”而否定變的規定,導出了無不能生有的理論,我們可以舉出如下的例子: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自生耳!”(齊物論注)

“皆物之所有,自然而然耳,非無能有之也。”(則陽篇注)

“〔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言皆其自爾,非無所生。”(同上)

“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以夫有之為物,雖千變萬化而不得一為無也。”(知北遊注)

莊注的崇有理論,大體就是這樣。

我們所要進一步究明的是:崇有的理論是否即可證明莊注的玄學是唯物主義?作者認為,是不能的。主張“無不能生有”的,不但不是唯物主義,而且在曆史上有過不少的例子是唯心主義。魏晉的道教、佛學就有顯明的範例,已在各章有所論述,其他如明清之際的利瑪竇、傅訊際以及中國學者徐光啟李之藻等的哲學思想都否認“無中生有”之說,而得出“神生有”之結論。

李之藻所譯的亞裏斯多德的寰有詮中有一段饒有興味的話,譯文完全套用莊注的筆調和語彙,可與莊注崇有理論比觀,今抄引如下:

“就固然與非固然之理而推,物亦能有、亦能非有者,是皆非固然之有也。凡非固然者,不能無始而有,能非有者,有時而無有故。設謂萬有皆能非有者,則是有時而絕無其有也;設有時而絕無其有,則今亦絕無所有。何也?既已無何有矣,而今之為有,有豈得從無有出乎?乃今未嚐無有,則萬有之中,必有固然而有之有也。夫此固然之有者,或其超於有表者、有為固然者之所以然者乎?抑非有為固然者之所以然者乎?不得謂凡固然者皆有超乎有之表,而為其固然之所以然者。……若是,則當‘特’有一固然之有,其外更無固然者之所以然。而萬固然與非固然之有,共係於是而止。是謂天主。”

當然,亞裏斯多德的時代與向郭的時代不同,他的哲學思想也不能與莊注玄學完全等量齊觀,但不同時代的人物在個別論題上卻可能采取共同的思維途徑。亞裏斯多德的宇宙論從無不能生有的論題出發,通過對“有”作“固然”與“非固然”的劃分,最後證明出“天主”的存在,這是足以發人深省的。莊注中也主張無不能生有,但對“有”作了“跡”與“所以跡”的劃分,並且就用“無不能生有”的論題證明出“鬼帝自神”,它明白地說:“無也,豈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

因此,我們反對從片麵的論點即下斷案,如從莊注的全麵理論來考察,我們就不難發現其唯心主義的實質。

(二)莊注的唯心主義理論

我們已經講明莊注的“儒道合”的箋注主義,由此進而論究莊注的哲學思想,就易於從事了。

莊子外篇天運篇有一段老聃教訓孔子的話,原文是: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耶?’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