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統治階級的清議思想2(1 / 3)

聚集著數百數千以至數萬人的精舍與太學裏,學生們展開了熾烈的交遊活動。本來年青的學生們,在官僚的預備階段,想衝破基爾特的嚴密限製,馬上與名公钜卿們交接是很困難的。範書卷一百十文苑列傳趙壹傳,載趙壹的結交,是典型的故事:

“(壹)往造河南尹羊陟,不得見。壹以公卿中非陟無足以托名者,乃日往到門。陟自強許通,尚臥未起。壹徑入上堂,遂前臨之曰:‘竊伏西州,承高風舊矣。乃今方遇,而忽然,奈何,命也!’因舉聲哭。門下皆驚,奔入,滿側。陟知其非常人,乃起延與語,大奇之。謂曰:‘子出矣!’陟明旦大從車騎,奉謁造壹。時諸計吏多盛飾車馬帷幕,而壹(按亦為上計吏之一)獨柴車草屏,露宿其傍。延陟前,坐於車下,左右莫不歎愕。

陟遂與言,談至熏夕,極歡而去。執其手曰:‘良璞不剖,必有泣血以相明者矣。’陟乃與袁逢共稱薦之,名動京師,士夫想望其風采,……州郡爭致禮命。”

未曾有名,日謁不遇,一經題拂,士夫想望,這一幅圖畫,寫盡了中古社交場的壁雖森嚴。據交苑列傳,趙壹年青時恃才倨傲,為鄉黨所擯,乃作解擯。又同卷劉梁傳,載粱常疾世多利交,以邪曲相黨,乃著破群論,時人覽者以為仲尼作春秋,亂臣知懼,今此論之作,俗士豈不愧其心。惜其文不存。又著辯同和之論,主張君子周而不比,和而不同。同卷侯瑾傳,瑾作矯世論以譏切當時。又以徙入山中,覃思著述,莫知於世,而作應賓難以自寄。卷七十三朱穆傳,載穆常感時澆薄,慕尚敦篇,乃作崇厚論。又因與劉伯宗交,伯宗先恭後倨,乃作絕交論及詩,與伯宗絕交。後蔡昌以為穆貞而孤,又作正交,而廣其致焉。由此可見因交遊問題的嚴重,遂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成為議論的中心。然而在太學中、郡國學中、私人精舍中,學生們的自由交遊,已經形成黨同伐異的清流,特別在學生數量發達了之後,為了支援外戚以及官僚的抗宦官行動,交遊活動更有政治實際的需要了。蔡邕的正交論,一開頭便說,“君子以朋友講習,而正人無有淫朋。”結論說,“仲尼之正教,汎愛眾而親仁,故非善不喜,非仁不親,交遊以方,會友以文,擇其正而黜其邪。如其不獲己而矯時,則將從夫‘孤’也。”所謂“以朋友講習”,所謂“交遊以方,會友以文”,指的當是太學及精舍中的一般交遊活動。一方麵,“以朋友講習”,加強了自己的陣線;一方麵,以“正人無有淫朋”,來相攻擊,分清了敵我的壁壘。漢末學生們的交遊傾向便是這樣的。

這樣的交遊活動,是與漢代傳統士風不相同的。傳統士風是在皇帝親臨裁決同異之下而埋頭章句,今卻結交而擇正黜邪,明明分出邪與正的兩個壁壘,有所擇而且有所黜,由交遊而發展到政治的鬥爭了。所以儒林列傳說:“章句慚衰,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矣。”浮華是為皇帝所不歡喜的,範書文苑列傳載苑炎詩:“絳灌臨宰衡,謂誼祟浮華。”西漢時,雒陽少年賈誼上書文帝,一年內不次遷升至大中大夫,終被老輩的絳(周勃)灌(灌嬰)所不喜,斥為浮華,而且遠貶長沙。這要算是浮華的最早的出處,而它一開始便與“年少”“上書”分不開。範書卷一百孔融傳載,曹操與孔融書:“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這書是曹操嚇唬孔融的,意思是說,你別瞧不起我,我有足夠的力量來打倒你們這些浮華交會之徒。又三國誌魏誌卷二十一劉廙傳注,引廙別傳說:“廙嚐與曹偉書曰,魏諷不修德行,以鳩合為務,華而不實。”魏諷後來也是伏誅的。前書以“浮華”與“交會”並舉,後書以“華而不實”與“鳩合”並舉,可見“浮華”與“交會”是一件事的兩麵,為絕對皇權所深惡的。而浮華交會之所以興起,正證明豪族地主力量的強大而皇族最高地主權力的削弱。

所謂“浮華”與“交會”是怎樣的一回事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來引一個例證:

“時考城令河內王渙,政尚嚴猛,聞覽(仇覽,又名仇香)以德化人,署為主簿。謂覽霓曰:‘……今日太學曳長裾,飛名譽,皆主簿後耳。以一月奉為資,勉卒景行。’覽入太學,時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與覽比宇,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觀其容止,心獨奇之,乃謂曰:‘與先生同郡壤,鄰房牖,今京師英雄四集,誌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覽乃藍色曰:‘天子修設太學,豈但使人遊談其中?’高揖而去,不複與言。後融以告郭林宗,林宗因與融齊刺就房謁之,邀請留宿。林宗嗟歎,下床為拜。”(後漢書卷一百六仇香傳)

從這一件事,可注意的有五點:第一,京師的太學,是英雄四集,名士交結之地。第二,太學生曳長裾、飛名譽,是從結交中得來的。第三,遊談之士,不務經學,雖有務者,亦守之不固。故經爭與遊淡,某風尚並不相同。第四,遊談成風,非天子修設太學之本意。第五,太學生之有高名者,常常賓客盈室。

考當時太學生中的領袖,是郭泰賈彪符融等,觀上舉仇覽傳可知。郭泰符融,又與田盛許劭俱以“品鑒人倫”有名。郭泰之被李膺所識擾,蓋出符融的介紹。範書卷九十八符融傳記此事說:“郭林宗始入京師,時入莫識,融一見嗟服,因以介於李膺,由是知名。”謝承書說,“融見林宗,便與之交,又紹介於膺,以為海之明珠,未耀其光,鳥之鳳皇,羽儀未翔。膺與林宗相見,待從師友之禮,遂振名天下,融之致也。”範書卷九十八郭泰傳載:“(泰)遊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裏,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從聖者眼中望出來的卻是“神仙”,而非聖者同儔,這實為思想史的一大變化。

符融不但積極地識拔了郭泰仇覽,還消極地指斥冒濫虛名的人。同傳載:“時漢中晉文經,梁國黃子艾,並恃其才智,炫曜上京,臥托養疾,無所通接。洛中士大夫好事者,承其聲名,坐門問疾,猶不得見,三公所辟召者,輒以詢訪之,隨所臧否,以為與奪。融察其非真,乃到太學,並見李膺曰:‘二子行業無聞,以豪傑自置,遂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融恐其小道破義,空謄違實,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論慚衰,賓徒稍省,旬日之間,慚歎逃去。後果為輕薄子,並以罪廢棄。融益以知名。”

“融同郡田盛,字仲鄉,與郭林宗同好,亦名知入,優遊不仕。”(符融傳)

許劭與其從兄靖,亦“好人倫,多所賞識,若樊子昭和陽士者,並顯名於世。故天下言拔士者,鹹稱許郭。……曹操微時,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章懷注,命品藻為題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操大悅而去。……劭與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論鄉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故汝南俗有月旦評焉”(卷九十八許劭傳)。

南陽何顒名知人,見(荀)或而異之,曰:“王佐才也。”(卷一百荀或傳)

這些都是有名的“品鑒人倫”的人物,可是負“品鑒人倫”之盛名的,還得淮郭泰。謝承害謂:“泰之所名,人品乃定。先言後驗,眾皆服之。故適陳留則友符偉明(融),遊太學則師仇季智(覽),之陳國則親魏德公(昭),入汝南則交黃叔度。初,秦始至南州,過袁奉高(閎),不宿而去,從叔度累日不去。或以問泰。泰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濫,雖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頃之波,澄之不清,擾之不蜀,不可量也。’已而果然。泰以是名聞天下。”範書卷九十八,郭泰傳謂泰“奘拔士人,皆如所鑒,……後之好事或附益增強,故多華辭不經,又類卜相之書”。則泰之品鑒,當時曾流為士林佳話,而為好事者所附益增張,至如卜相之書。可見當時人對郭泰的“品鑒人倫”,傾心信服的一斑。郭泰傳記泰:“褒衣博帶,周遊郡國。嚐於陳粱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其見慕皆如此”。章懷注引泰別傳說:“泰名顯,士爭歸之,載刺常盈車。”褒衣博帶,周遊郡國,載刺盈車,活畫出這一位在野的名士是非常了不起的。

郭泰這一流人物,除了善於風鑒交結,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善談論。那便是所謂“遊談”吧。郭泰傳說,泰“善談論,美音製”。符融傳說,融“師事少府李膺。膺風性高簡,每見融,輒絕它賓客,聽其言論。融幅巾奮袖,談辭如雲,膺每捧手歎息”。郭泰傳又載:“汝南謝甄,陳留邊讓,並善談論,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嚐不連日達夜。”

京師的太學生,與郡國學生間,當時也有了聯係的。郭泰周遊郡國,到處將拔士類,如上文所引謝承書所說的,在事實上是做了不少聯係工作的。袁宏後漢紀卷二十三:“郭泰謂宋仲曰:昔之君子,會友輔仁。夫周而不比,群而不黨,皆始於將順,終於匡救,濟俗變教,隆化之道也。於是仰慕仲尼,俯則孟軻,周流華夏,采諸幽滯。”足以證明這點。在黨錮列傳中,敘牢脩上書誣告,李膺等“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馳驅,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這裏雖說是“誣告”,但“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馳驅,共為部黨”而和皇權對立,應該是事實。

所謂“浮華”與“交會”,便是這樣的一種情形。同時應該指出,浮華與交會,不僅限於太學生,郡國學生與私人精舍的生徒,也都是如此的。

牢脩上書中提到的李膺,是黨錮中在官僚方麵最重要的人物,也就是他跟太學生們聯結得最密切。在上麵,我們已經知道郭泰是太學中的領袖,而郭泰是李膺所獎拔的。李膺不但獎拔了郭泰,而且被人比做天下的人都想望而攀登的“龍門”,成為天下的宗師。範書李膺傳載:

“是時朝廷日亂,綱紀頹阤,膺獨持風裁,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

“荀爽嚐就謁膺,因為其禦,既還喜曰:‘今日乃得禦李君矣!’”

士被李膺所容接,便算是登龍門,做了一次李膺的馬夫,荀爽便得意洋洋,可見在當時人的心目中,李膺是一個比郭秦更為尊崇的偶象。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李膺曾是一個貴公子,而後來又是一個大官僚,在官僚的後備軍年輕的太學生的心目中,他的地位應該是這樣。

考李膺祖父脩,安帝時為太尉,父益,趙國相,所以他是一位貴公子。初舉孝廉,為司徒胡廣所辟,舉高第,再遷青州刺史,複征,再遷漁陽太守,轉蜀郡太守。轉護烏桓校尉。公事免官,複征為度遼將軍。延熹二年,征,再遷河南尹,複拜司隸校尉。靈帝初年,為長樂少府。其官曆如是,可見他是當時的一位資兼文武的大官僚。性簡亢,無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陳實為師友。在做護烏桓校尉時,以公事免官,還居綸氏,教授常千人。黨禍初起,免歸鄉裏,居陽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汗穢朝廷。其交遊如是,可見他為士流所宗仰。他是貴族公子,是大官僚,又是為士流所宗仰的大宗師,因而當時被目為“八俊”之一,而且為“八俊”的首領。範書範滂傳論裏講到李膺,說是:

“李膺振拔汗險之中,蘊義生風,從鼓動流俗。激素行從恥威權,立廉尚以振貴勢,使天下之上,奮迅感,波蕩而從之,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顧,至於子伏其死而母歡其義。壯矣哉!”

這評斷指出了李膺在反宦官的官僚群中的地位與作用。

然而在官僚群中,地位更高的,還推陳蕃與劉淑。陳蕃曾登三公的首席太尉,後又為太傳,劉淑是“宗室之賢”,為尚書,再遷侍中虎賁中郎將,都是大官僚。黨錮列傳引太學中語:

“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禦陳仲舉。”

李元劄為“八俊”的首領,已見前述,陳蕃與劉淑,則為“三君”之二,而陳蕃尤其重要。他對宦官的搏擊,最不客氣。世說新語品藻篇,有論李膺陳藩高下的一段:

“汝南陳仲舉潁川李元禮二人,共論其功德,不能定先後。蔡伯喈評之曰:‘陳仲舉強於犯上,李元禮嚴於攝下,犯上難,攝下易。’仲舉遂在三君之下,元禮居八俊之上。”

劉孝標注引姚信士緯說:“陳仲舉體氣高烈,有王臣之節,李元禮忠肚正直,有社稷之能,海內論之未決。蔡伯喈抑一言以變之,疑論乃定也。”這裏陳蕃地位比李膺更高。不畏強禦,與強於犯上,意義相似,天下模楷與嚴於攝下,卻不相似。照我們的判斷,似乎學中的意見是天下模楷比不畏強禦,在道德上的比重,是更有分量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