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的無神論思想

王充時代唯心與唯物主義

王充(公元二七——○四年)的反讖緯反宗教的思想,毫無疑問地是中世紀思想史上第一個偉大的“異端”體係,是兩漢以來反對“正宗”思想的與反對中世妃的神權統治思想的偉大的代表。章太炎說他是“漢代一人”,絕未過火。一般的“異端”思想皆與其時代的農民戰爭血肉相關,因而,對於王充的研究,也不得不從此處開始。

所謂兩漢,是中國中世紀史上第一個與農民戰爭相終始的王朝,而王充則生於農民戰爭的前浪接後浪的時期。此所謂兩漢與農民戰爭相終始,就是說兩漢皆興於農民戰爭而又亡於農民戰爭。例如:西漢興於秦末的陳涉吳廣大起義,而亡於成哀以降鄭躬蘇令與漫延二十六郡國的農民大暴動:東漢興於王莽末年的緣林與赤眉大起義,而亡於靈獻之陳的黃巾與黑山大暴動。又據史籍記載,兩漢四百年裏共有百次以上的農民戰爭:所以說兩漢與農民戰爭相終始。此所謂王充生於農良戰爭的前浪接後浪的時期,就是說前乎王充的王莽末年,是一個農民戰爭的高潮,後乎王充的安帝以降,又是一個農民戰爭的高潮(自安帝至靈帝年間,在前後七十二年裏,共有七十次以上的民變);而在王充的生年期間,從光武建武三年到和帝永元十六年(公元二七至一○四年),則還有農民戰爭的尾聲。

所謂農民戰爭的尾聲,大部分是王充幼年時代的事。例如:光武建武三年馮異大破赤眉,王充一歲:建武十六年以青徐幽冀四州為中心而漫延全國的“度田”事件,從豪族引發的農民起義及其被懷柔、被分化與被消滅,王充十四歲;建武十七年妖巫李廣等群起據皖城,王充十五歲:建武十九年妖巫單臣傅傳鎮反,據原武,王充十七歲。此後的農民戰爭,通過了整個的明章和三朝(公元五八至一○六年),史籍雖然闕少農民起義的記載,但是有流民貧民流亡的記載。農民戰爭由高潮而轉入於低潮,不是矛盾的解決,而是矛盾的發展。例如:王莽末年,南方的下江新市平林,東方的呂婆赤眉青犢銅馬,北方的王郎等,一方麵是光武所利用以謀“中興”的武力,另方麵又是米武所剿滅以定“太平”的“盜賊”:尤其對於“度田”事件,從郡國大姓引起的農民起義,光武的政策更為毒辣而陰狠:

“建武……十五年,……詔下州郡樞覈墾田頃畝,及戶口年紀。……十六年……河南尹張及諸郡守十餘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郡國大姓及兵是群盜,處處並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複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冬十月遣使者下郡國:聽群盜自相糾擿,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迴避故縱者皆勿問,聽從禽討為效;其牧令長坐界內盜賊而不收捕者,又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但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於是,更相追捅賊並解散。徙其魁帥於他郡,賦田受稟使安生業。”

據此看來,光武一麵將激起民變的禍首十餘人“皆下獄死”,從為和緩懷柔的處置,一麵又實行了“以盜殺盜”的分化政策,以及官吏的捕盜競賽辦法,恩威並施,果然不愧所謂中興名主的“傑作”!但由此一“傑作”,農民卻陷於慢性饑餓的深淵,起義的農民,變成了脫離“戶口年紀”的“流民”或失去生存條件的“貧民”。光武雖厲行內地軍事屯田和以公田假貧民的政策,但從光武建武二十九年起,到和帝元興元年止(公元五三至一0五年),對於“鰥寡孤獨篤癃無家不能自存”的貧民,稟賜食糧的詔書,凡二十六見,其對於“災民”“流民”特許免稅采捕於山林池澤,並“貸種糧”“雇犁牛”的詔書,屢次頒布。最足以表現當時農民生活的痛苦的,莫如下列幾次的詔書:

一、章帝建初元年春正月詔:“方春東作,恐人稍受廩往來煩劇,或妨耕農,其各實核尤貧者,計所貸並與之,流人欲歸本者,……過止官亭,無雇舍宿。長吏親躬,無使貧弱遣脫,小吏豪右得容奸妄。”(後漢書卷三本紀)

二、同年月詔:“比年牛多疾疫,墾田減少,穀價頗貴,人以流亡。方春東作,宜及時務,二千石勉勸農桑,弘致勞來。”(同上)

三、元和元年二月詔:“自牛疫以來,穀食連少,良由吏教未至,刺史二千石不輕為負;其令郡國募人無田欲徙它界就肥饒者,恣聽之。到在所,賜給公田,為雇耕傭,賃種餉,貫與田器,勿收租五歲,除算三年,其後欲還本鄉者,勿禁。”(同上)

四、和帝永元五年二月詔:“自京師離宮果園,上林廣成囿,悉以假貧戾,恣得采捕,不收其稅。”(同書卷四本紀)

五、同年月詔:“去年秋麥人少,恐民食不足,其上尤貧不能自給者戶口人數。往者郡國上貧民以衣履釜為貲,而豪右得其饒利。詔書實核,欲有以益之,而是吏不能躬親,反更征召會聚,令失農作,愁擾百姓。若複有犯者,二千石先坐。”(同上)

六、同十二年二月詔:“貸被災諸郡民種糧,賜下貧鰥寡孤獨不能自存者。”三月詔:“比年不登,百姓虛匱。京師去冬無宿雪,今春無澍雨,黎氏流離,困於道路,朕……救詔有司,務擇良吏,今猶不改,竟為苛暴,侵愁小民,以求虛名,委任下吏,假勢行邪。是以令下而奸生,禁至而詐起,巧法析律,飾文增辭,貨行於言,罪成乎手,朕甚病焉。”(同上)

這六次詔書的語氣,雖采取了官家的惠政形式,而農民生活上所遭遇的痛苦之深,已可一覽無餘。於此,我們要特別指出:農民戰爭尾聲的悲劇,對於王充的影響是深刻的:至於尾聲而後的流民活動,在農民戰爭史上,隻是東漢安帝以降第二個高潮的準備。這對於王充,即對於“貧無一畝庇身”,“賤無鬥石之秩”的代表“微賤”階級的“異端”思想家更是驚心動魄的血淋淋的現實。例如:在論衡的明雩篇所謂“建初孟季,北州速早”;在宣漢篇所謂“歲遭氣運,穀頗不登”,皆指此時此事。對作篇更說:

“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民流四散,聖主憂懷,詔書數至。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困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酒縻五穀,生起盜賊,沉滴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名曰禁酒。”

這可見處於流亡狀態的農戾痛苦,是如何地引起了王充的關心,他的“酒論”雖然不是貧乏的關鍵處,但農民貧困問題引起了他的同情,從而也反映到他的具有人民性的思想裏麵。

王充的時代,正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支配思想和統製政策變本加厲的時代。此所謂變本加厲,即已經由西漢武帝的罷黜百家子學,獨尊大藝之科、孔子之術,變而為東漢光武的宣布圖讖於天下;已經由經今文學家董仲舒的推演災異的神學體係的禦用,變而為讖緯之術的露骨神權思想的禦用。前者之取得具“正宗”的合法地位,遠在王充百年以前;後者的發生,也在前於王充的五十年的成哀平三朝之際,而其取得“正宗”的合法地位,則為王充壯年時代(光武中元元年,充三十歲)的現實。兩漢“正宗”思想的表現形式雖略有不同,而大體上則同為有神論世界觀向荒唐無稽處愈陷愈深;“正宗”思想之無止境的向下墮落,則由於統治的王朝,麵對著風起雲湧的農民戰爭,自覺到不能在健康理性裏說明自己統治的合理,而不得不從天人感應的神學裏,甚至從低級迷信的圖讖裏來尋求其統治農民的合理性。例如:武帝之欽定經今文學為“正宗”,與當時的“山東群盜大起”自有其照應的關係;光武之宣布圖讖於天下,也與建武年間的“度田”事件以及兩次的“妖巫”大起有其聯係。此即是說,兩漢的“正宗”思想都負有反對農民戰爭而為漢代統治階級辯護的宣傳侄務,都是王朝禦用之以對抗農民戰爭的奴婢思想。由於被敵對王朝的思想上的反對命題作用所推動,滅秦而王天下的漢代,不得不在內藏法術刑名的苛刻政策之外,利用堂皇的文化欺騙而定儒學為國教;又由於反對農民戰爭,不得不假途於神學及迷信,以為統治階級辯護。於是,漢代的“正宗”,必然地走入了曲解原始儒學(孔子思想)的道路。關於此點,章太炎曾說:

“孔子之在周末,與夷惠等夷耳;孟荀之徒,曷嚐不竭情稱頌,然皆……未嚐儕之圜丘清廟之倫也。及燕齊怪迂之士興於東海,說經者多以巫道相揉。……伏生開其源,仲舒衍其流;是時適用少君文成五利之徒,而仲舒亦以推驗火災,救旱止雨與之校勝。以經典為巫師豫記之流,而更曲傳春秋,雲為漢氏製法,以媚人主而夢政紀;昏主不達,以為孔子果玄帝之子,真人屍解之倫。讖緯蜂起,怪說布彰,曾不須臾而巫蠱之禍作,則仲舒為之前導也。自爾,或以無變災異,宰相賜死,親藩廢黜,巫道亂法,鬼事幹政,盡漢一代其政事皆兼循神道。”(文錄卷二駁建立孔教議)

與“正宗”思想的墮落相平行,王朝的思想統製也愈加嚴厲。到了光武建武二年(王充生前一年),“異端”一詞開始獲得了新的語義(其原義詳見本書第一卷第七章),而與叛道的“邪說”可以互馴。例如,博士範升,上疏指費氏易與左氏春秋為“異端”,極言不應立博士(後漢書卷六六本傳),此即為“異端”與“邪說”同義的開始。這一語義的轉化,無疑地是中世紀思想統製政策的直接產物。在長期的“正宗”思想支配之下,循著統製的道路終於僵化了古代邏輯思想裏的矛盾律,而通過儒家經典的神聖化,在西周“皆原於一,不離於宗”的官學形式上找到了定思想於一尊的先王儀範,把“離於”正宗,“不原於一”而“裂”道術為多元並存的“異端競進”(範升語)的思想自由發展,遂武斷成了“叛道”的別名。在這裏,古語的“異端”便不得不變為“邪說”的同義語。漢儒注論語“異端”,以“善道有統,故殊途而同歸”為理由,而認定“異端不同歸也”,這種看法,正是中世紀思想統製時代的特定產物;古代思想自由的判斷論裏,絕不可能有此邏輯。但是,這樣的邏輯,恰是王充所要衝決的桎梏,在以讖緯化的儒學為“正宗”的東漢,他敢於公然揭出道家的旗幟,不但問孔刺孟,而且對於“正宗”的全盤思想,“訂其真偽,辨其虛實”,而揭發其“是反為非,虛轉為實”的欺騙本質。毫無疑義地這是對於思想統製的英勇的抗爭,是對於“正宗”的大膽的反擊。僅就他在武帝以來一統“法度”之外,獨立地創成一家之言而論,也可以看出他的鬥爭精神和人民性思想的端緒。

複次,“異端”之名雖起於東漢初葉,而反抗思想統製,自貳於“正宗”的“異端思想”,則自武帝以來未嚐中斷,遠之如漢代司馬遷的反抗思想,次之為桓寬監鐵論的暴露思想,最後為通貫兩漢的經古文學派反今文“正宗”的積極傳統,都具備著鮮明的“異端”色彩。此事有關於王充的思想淵源,茲更分別說朋於下:

第一,王充對司馬遷的讚揚將在後麵詳說,他對桓寬有這樣的讚語:“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是故……桓寬之監鐵論……之類也。”(案書篇)至於他宗左氏而不宗公羊,是古文而非今文,自劉光漢以來已成定論。所餘的問題則為:王充為什麼具有一般的經古文學的性格及其對經今文學鬥爭的思想。關於此事,我們認為,這是依據著一般中世紀思想史上“正宗”與“異端”之爭。但這不是說凡經今古文學之爭都是這樣,相反地,後來經今古文之爭的外表雖表現為儒家經典的解釋,而爭論的實質則為在中世紀王權的思想統製夾縫裏爭取合法的地位。

第二,漢代的經古文學家,由於“經學偶像”的約束,有著種種的缺點。例如,隻敢準諸神聖的教條以爭思想的“邪正”,而不敢本之客觀的事理以爭思想的“是非”,隻以取得“正宗”博士官的合法地位為滿足,而沒有否定現實黑暗的變革思想;及其未流,更不惜推演讖緯及其天人感應之說,以求容媚於王權,喪失了自別於論敵(經今文學家)的理論特點。然而,統觀大體,兩漢思想史上的經今古文學之爭,仍然具有著中古“正宗”與“異端”相爭的意味,仍然表現著“正宗”與“異端”相對立的基本特征;這一相互訾應的進程,從經學的內部鬥爭出發,終於循著由量變質的原理,導出了經學自己的炸裂,王充公然從道家的世界觀上批判了整個的儒家,從而更明確地顯示出思想史以“正宗”與“異端”、唯心與唯物的對立或鬥爭為具發展規律。

最後,除了一般的經古文學的傳統為王充所承借所發展而外,在王莽與光武之際,尚有鄭興、尹敏與桓譚等“非毀俗儒”“尤好舌學”的反讖緯思想,這對於王充尤有直接的影響與啟示。茲分別言

其生乎行事與思想概略如下:

鄭興(字少贛,河南開封人)是從今文派轉人古文派的經學家。

所以範書本傳說他“少學公羊春秋,晚善左氏傅,遂積精深思,通達其旨”。在王莽天鳳年間,劉歆美其才,“使撰條例章句馴詁,及校三統曆。”更始立,為長史合。光武建武六年,為太中大夫;九年,坐“私買奴婢”,出為蓮勺令,旋去任卒於家。

鄭興的學術,據本博所記:“好古學,尤明左氏周官,是於曆數,自杜林桓譚衛宏之屬,莫不斟酌焉。世言左氏者多祖興,而賈達自傳其父業,故有鄭賈之學。”東漢初葉的古文學派,如前所述,多受天人感應說的影響,鄭興也未能免俗。例如建武七年三月晦日食,他上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