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分別的名辯派係,將在後幾章詳論,這裏先記住:“兩可”、“辯同異”、“辯同辯異”、“名之至”正是魏晉名通的學派分野法。
除名辯而外,更有外來的佛理助長辯風。例如:
“支道林造即色論(如支道林集妙觀章說,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論成,示王中郎(坦之)。……王曰:‘既無文殊,誰能見賞?’
支(道林)為法師,許(掾)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世說新語文學)
上麵史實,僅指明名辯在當時學風中的重要性,所謂“兩可”、“辯同異”、“辯同辯異”,以及萬能的“名之至”指導律,實在貫串了當時思想界的主要傾向,所謂“正始之音”,就在這裏獲得解答(下章專論)。現在我們特舉當時代表名辯“四本”、“三理”、“三玄”等,試為詮釋。王僧虔誡子書說:“才性四本,聲無哀樂,皆言家口實”(南齊書本傳),可知四本論和“三理”(“聲無哀樂”即三理之一),是當時的“言家口實”,而“談何容易”?殷中軍雖思慮通長,然於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苦湯池鐵城,無可攻之勢。(世說新語文學)殷仲堪精核玄論,人謂莫不研究,但殷歎:“使我解四本,談不翅爾!”(同上)
一,按四本論為鍾會所撰,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作,惟此論已不傳,據三國誌魏誌及世說新語說:
“會嚐論易無互體,才性同異。及會死後,於會家得書二十篇,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其文似會。”(魏誌卷二十八)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康)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世說新語文學)
“魏誌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同上梁劉孝標注)
“嘏常論才性同異,鍾會集而論之。(裴鬆之注引傅子曰:……嘏好論才性,原本精微,鮮能及之。……又嘏以鍾會明智,交之。……又嘏與李豐同州,評李飾偽而多疑,矜小失而昧於權利,不與友善。)”(魏誌卷二十一)
從上麵簡略的史料來研究四本論的內容,實在有些困難。但綜合了史料,我們便可能推尋其要點,首先我們必須究明下列二點:
第一,性才二者,大約是講本體與功用的關係。“性”言本體一元,“才”言事功雜多。和傅嘏相友善的荀粲就如此說明“性”字:
“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粃。——(此說)能言者(亦)不能屈。”(世說新語文學注引粲別傳)
何晏論語集解關於此章說:
“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之理。”
魏晉人善論易繼善成性的天人之陳,故性命之學被當作最高義看待。“才”指事功,漢末以來,多見求“非常之才”之文,劉表、袁紹、曹操都在利用“非常之才”,以禪非常之代,甚至曹操令求不仁不義而有治國用兵之才術者。史稱三國人才特盛,或稱人才集於許下,當是所謂“非常之業”的號召所致。一方麵史籍或以異才、奇才、雋才、大才,或以才學、才文、才識、才辯、才行兼備來形容當時人物,而他方麵“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魏晉去就,易生嫌疑,貴賤並沒”,才卻可以導人走向悲劇。晉書卷九四孫登傳說:
“孫登嚐謂嵇康曰:……用才在乎識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矣。”(世說新語棲逸略同:“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注引文士傳:“子識火乎?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人生有才,而不用其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曜,用才在乎識物,所以全其年。”)
這裏就發生了問題:性與才二者的同異離合究竟如何?在名辯方麵講來,這就成了“同異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辯於一物,而原極天下之汙隆”了。在天性與人才的天人之陳,發生了爭辯“是不是,可不可”的“兩可”麼?“同而有異,異而有同”的“辯同異”麼?“至同無不同,至異無不異”的“辯同辯異”麼?這些都是有待解答的重大課題。九品中正舉才的製度,正在取辯的四本論上刻下了是非吉凶的名障,而劉劭的人物誌就成了曆史的證件了。它反映了豪門大族階級內部糾紛的同異離合,而在超現實的概念方麵標榜身分。
第二,我們雖僅知道傅嘏論才性“同”,李豐論才性“異”,鍾會論才性“合”,王廣論才性“離”,而無法知道他們的論旨何在,但傅嘏與鍾會相異而實為合同派,李豐與王廣相異而實為離異派,似乎有古代“合同異”與“離堅白”的分野。
這裏麵有比周朋黨的內幕。蔣濟所謂“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輔政,慎於其朋”,這話表麵上是痛心當時豪門不能和睦,實際上暗示著階級的內訌。傅鍾二人崇尚事功,走了左袒司馬晉的政治路線;曹爽何晏鄧揚一係是曹魏宗室派的中心;李豐與王淩王廣父子則是騎牆於二者的投機派。他們中間的政權爭奪的同異離合,決定了才性思想的同異離合。
這三派人除了傅嘏享年僅四十七歲,增封至千二百戶善終外,皆死於司馬氏的淫威之下。連傅嘏最後也戒鍾會說:“子誌大其量,而勳業難為之也,可不慎哉!”三派在權勢同異離合的鉤心鬥角中,僅留下了“四本論”的概念題目,而現實卻對於理論成了諷刺。所謂同異離合四方形的對角線,操在司馬氏晉宣王與景王之手,這就是史書所稱司馬氏盡誅名族。上述三派人物都是食幾千戶、以至萬戶以上的領主。
(一)曹魏宗室派的曹爽是曹操的族孫,食邑萬二千戶,與司馬宣王爭權,平分秋色。何晏是漢大將軍何進之孫,曹操的養子(其母為操所納,隨母入宮,服飾擬於太子)。曹爽秉政,何晏鄧揚(鄧禹之後)李勝等為其心腹,時稱浮華執政,“輕改法度”。“晏等專政,共分割洛陽野王典農部桑田數百頃,及壞湯沐地以為產業,承勢竊取官物,因緣求欲。”魏誌更載其與曹爽等淫樂縱酒驕侈盈溢。陳壽裴鬆之所記或有偏見,但世說新語也載:“何鄧二尚書獨步於魏朝”(言語注),“以官易富鄧玄茂”,“何晏以才辯顯於貴戚之間,鄧揚好交通,合徒黨,鬻聲名於閭閻”(識鑒注)。鬆之注謂何鄧丁(謐)為“爽門三狗”,固然是刻薄之詞,而此輩不長事務,浮華成黨,頗為事實。何晏在論語集解德不孤章說:“方以類聚,同誌相求”,可以證明他的主張。傅嘏恨其“貴同惡異”,不完全是攻擊。爽敗,何鄧等皆被司馬宣王所族誅。
從史實再回求於思想,按四本論中的才性之辯,沒有此派人物參加。原因是“才”不為他們所重視,這不是說他們輕視功利,而是說他們外靜恬而內多欲,所謂“言遠而性近”。何晏說: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玄)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師,景王)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魏誌注引魏氏春秋,按雲:“蓋欲以神況諸己也。”)
三人年少時本風采齊名,何晏看不起“唯幾也故成天下之務”的惟事功獨長的性格,而以“神”自況,則其獨尊“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之理”為勢所當然。例如他說易窮理盡性,而王弼則說易以“幾”“神”為教(見論語集解加我數年章)。故何既尊“神”薄“幾”,必言性遺才,而王則神幾合一言之。史載“何平叔巧累於理”(簡文語)。他注論語“一以貫之”說:
“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故不待多學,一以知之也。”(論語集解)
“善”指易繼善成性之善,事指功業,重善輕事,似有重神輕功的主張。參證他解論語遊於藝章之“遊”,說“不足依據故曰遊”,其輕視才藝更明。他與王弼所辯者是性情同異,他主張“聖人無喜怒哀樂”,王弼主張聖人“性其情”,“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衝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複應物,失之多矣。”(魏誌鍾會傳注引何劭作王弼傳)從性情之辯轉為性才之辯,似為四本論的流變。何劭所謂何晏的聖人無喜怒哀樂論,鍾會等述之,語雖不明,但既曰不僅鍾會一人,又曰述之,至少在取辯方麵有其源流。且鍾會與王弼友善,“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同上),因此,王弼論性情合的邏輯,當對會論性才合有所影響。
(二)傅嘏是傅介子之後,世為冠族。正始初為黃門侍郎,以攻擊何晏“外靜而內銛巧,好利不念務本”,被何免官。曹爽誅,取得河南尹要職,後因有功於司馬氏,進封為武鄉亭侯。著論難劉劭考課法,以為選拔重實才,苟非其才則道不虛行。他趨向事功,與何晏派不睦,這由他與荀粲的辯論可知:
“嘏尚名理,而粲尚玄遠,宗致雖同,倉卒時或有格而不相得意。……粲嚐謂嘏玄曰:‘子等在世塗間功名必勝我,但識劣我耳。’嘏難曰:‘能盛功名者識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餘者邪?’粲曰:‘功名者誌局之所獎也,然則誌局自一物耳,固非識之所獨濟也。我以能使子等為貴,然未必齊子等所為也。’”(魏誌荀彧傳注)
陳書評傅嘏說:“用才達顯”。他的主張近於實才至上論,顯然與何晏的天性論相左。由於政見的不同,反映在思辯方麵,就成了他的才性同論,他似乎認為性無本體,才之外現都是性。因此,他批評他的反對派說:
“夏侯太初誌大其量,能合虛聲,而無實才。何平叔(晏)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複邦家之人也。鄧玄茂(揚)有為而無終,外要名利,內無關鑰,貴同惡異,多言而妒。……以吾觀此三人者,皆敗德也;遠之猶恐禍及,況昵之乎?”(魏誌卷二十一本傳注)
“李豐飾偽而多疑,矜小失而昧於權利,若處庸庸者可也,自任機事,遭明者必死。”(同上)
鍾會是鍾太傅繇的幼子。蔣濟識會於童年,賞鑒他為“非常人”,及壯有才數技藝,而博學精練名理。司馬景王歎他為王佐之材。正始中為尚書中書侍郎,後以戰功食萬戶侯。終因謀反遭殺。世說新語注引魏氏春秋:“會名公子,以才能貴幸,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嵇康方箕踞而鍛,會至不為之禮。”“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鍾會在名理方麵受了王弼的影響,在事業方麵又與傅嘏一致。嘏以會明智結交,嘏在臨終時,又以“誌大其量,而勳業難為”戒會謹慎。按“誌大其量,能合虛聲”是嘏評夏侯玄的話,鍾會似也傾向於深遠一路,然複因才藝過人而奔競勳業。這裏就是他論才性合的說明,他似乎以性才是內外相濟的,是體用相合的。他和傅嘏接近,如裴鬆之評說:
“嘏料夏侯之必敗,不與之交,而此雲與鍾會善。愚以為夏侯玄以名重致患,釁由外至,鍾會以利動取敗,禍自己出。……嘏若料夏侯之必危,而不見鍾會之將敗,則為識有所蔽,難以言通;若皆知其不終而情有彼此,是為厚薄由於愛憎,奚豫於成敗哉?以愛憎為厚薄,又虧於雅體矣!”
上麵已經指出,傅嘏品鑒玄會皆有“誌大其量”之語,故交往正以厚薄愛憎之間的名門朋黨為標誌,和何鄧派之“貴同惡異”(此語在世說新語稍異於魏誌注,統評何鄧),毫無區別。
(三)李豐是李衛尉義的兒子,名被吳越,有中國名士之號。曆仕魏氏三朝。據魏略所紀,正始中豐遷侍中尚書仆射,在台省常多托疾,暫起複臥,如是數歲(時台製疾滿百日當解祿,故豐未滿數十日暫起而複托疾)。他以這種手法,在曹爽專政時,周旋於曹魏與司馬晉二大勢力之間,“依違二公,無有適莫,故於時有謗書曰:曹爽之勢熱如湯,太傅父子冷如漿,李豐兄弟如遊光。”爽殺,遂為中書令。又據魏誌,豐雖宿為司馬景王所親侍,然私心在夏侯玄。玄為夏侯淵之孫,曹氏外戚,曹爽之姑子,但因爽抑絀而不得意。爽敗,玄漸徙太常。李豐等謀以玄輔政,為司馬師所忌,以莫須有之罪名,將玄豐等一同族誅。此事件為當時一大疑案,名族深為不安,故師問許允:“自我收豐等,不知士大夫何為匆匆乎?”此點當讓曆史家尋論,這裏所要研究的,是李豐的派係性。他依違兩可的政治傾向,史載確切,不待考證。故他在思想方麵便和以上二派不同,他“論性才異”,似為一種兩麵雙棲論,所謂“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兩可”,性才二者兩立皆是,依違適莫,存乎其人。傅嘏評其“多疑”,世說新語容止篇稱時人目之為“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可以作為此一理論的注腳。總之,他的實際生活與他的名門派係以及他的政治路線,決定了他的名辯意識,政治上的騎牆派之流於理論上的兩可之說,是相適應的。
王廣是王淩之子,漢司徒王允之侄孫。淩討吳有功,封為征東將軍,假節都督揚州諸軍事,封南鄉侯,食邑千三百五十戶;後遷車騎將軍,與其外舅令狐愚並典兵專淮南之重。爽誅,由司空遷為太尉,假節鉞。因謀擁立楚王彪,被司馬宣王夷三族,子廣同死。廣有誌尚學行,蔣濟曾說:“淩文武俱贍,當今無雙,廣等誌力有美於父耳”,退而悔之,告人說:“吾此言滅人門宗矣!”(魏誌卷二八注引魏氏春秋)當淩謀廢立事,使人告廣,廣答“勿為禍先”,據注引漢晉春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