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耕虞和中國豬鬃出口業
古耕虞(一九0五—一九九五),四川重慶人,世界著名的“豬鬃大王”。
古耕虞自三十年代起,直到解放前都幾乎壟斷著國內外的豬鬃市場。在解放前的幾年中,幾乎壟斷了豬鬃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一九四八年,中國出口的豬鬃占世界需求量的百分之九十七至九十八。對他的資產,沒法做準確的估量,到一九四八年結帳時,他的公司尚有九百萬美元的資金,兩千七百多萬美元的銀行往來,國內資產,除了廠房、汽車、辦公樓等固定資產外,尚在有大批豬鬃以及各種畜產品,堪稱令中外矚目的大富翁。
在競爭中迅速崛起“競爭是我最重要的一課。”這是古耕虞對他一生從商生涯的準確而恰當的概括。從他二十歲步入商海,直到如今,半個多世紀以來,他都是處在競爭之中,而且經常是贏家,往往還是大贏家。打開他的競爭史,幾乎很難發現負值。因而,有人很形象地稱他為“市場競爭的一位極富戲劇性的斫輪老手”。
他用做競爭的主要資本,可概括為“三大法寶”:信譽、質量、信息。為了確保這三大法寶,他在用人上格外下功夫,更時刻地親自注視著市場及一切影響市場諸因素的動向與變化。緊張而有致地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生動而又震撼人心的活劇,令世人,乃至商界、政界、銀行界格外矚目。而他的競爭手段與競爭原則又是甚為獨到與新穎的。真可謂別具一格。倘若概括起來,大致可分為兩個方麵:搏殺式與扶持式。
搏殺式競爭資本主義的市場競爭是激烈的,往往也是殘酷的,其主要表現形式之一,是“大魚吃小魚”。競爭的結果,是以“小魚”被大魚吃掉而告終。可古耕虞非要反過來,“小魚”吃掉“大魚”!因為,在競爭發生之始,他幾乎都是“被動”的,因而也就必然是比他大得多的“魚”,首先向他發難,他再予以激烈地還擊,其原則同戰爭中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相近。而其結果,也正如戰爭史上那幾場著名的“以少勝多”的戰例一樣,漂亮地以弱勝強。他運用資本如同用兵。
一九二五年,國民革命軍開始了旨在摧毀封建勢力的武裝支柱——軍閥勢力的“北伐”,這給中國各方麵,包括商業在內都帶來了影響。古耕虞就恰在這一年接手了他父親創辦的事業,擔起了獨力經營的擔子,也恰在此時他遭遇了一場規模不大不小的、來自舊勢力的商業戰爭,這是他嶄露頭角的第一戰,也是關係重大的一戰。
古家是重慶的“坐地戶”,三代以來,即經營山貨生意,且頗有成效。然而,發達的卻不是古耕虞早逝的祖父,而是古耕虞的叔祖父古綏之。古綏之在重慶開辦了個“正順德”字號,以經營山貨為幌子,販賣鴉片,發了財,後因鴉片經營受阻,才真正將經營轉到山貨上來,並增設了“同茂”。古耕虞的祖父則是靠一身的織布手藝起家的手工織布作坊的小業主。財產本來不多,再加以早逝,給子孫留下的財富就更少,隻能維持生計。古耕虞的父親古槐青幼讀詩書,曾舉過秀才,後為生計,亦出於經商本願,就做了古綏之貨號的夥計,並被派往上海參與經營。古槐青有學識,且善於接受新事物,又不甘久寄人下,便乘第一次大戰之機,用一點家底與他幾年的積蓄在上海操起了他的父業,辦起了紗號,一麵在上海為古綏之的“同茂”
經營山貨,一麵經營著自己的買賣。由於結交了上海的紗界巨賈,加以刻意經營,很快也發達了起來,也自力在重慶委托他人經營辦起了一個不大的、以“吉亨”為字號的山貨行。到了一九二二年,古綏之因挾帶鴉片事發而字號倒閉,古槐青便全力經營起了他自己的買賣。在子女的教育上,古槐青也是煞費苦心的。
古槐青到上海不久,即將兒子古耕虞送進了美國教會辦的上海聖約翰大學(校長是中文名字叫做“卜舫濟”的美國人)讀預科。這是個很有些名氣的學校,宋子文及一些學術名人特別是商界巨子均畢業或曾受業於這個學校,由這個學校校友組織起的同學會“梵皇渡俱樂部”,在社會上頗具作用和影響。很明顯,古槐青老先生送兒子入這所學校,目的自是為了讀通英語,結交些有用的人。兒子也果不負其望,四年中,不但英語學得好,取得了同學會會員的資格,而且由於學業突出,成績與身體俱佳,又善於交際,深得學友們擁戴,被推舉為大學交誼會四川同學會的會長。然而,古槐青的最終目的是要兒子繼承祖業的。因而,到了一九二三年又將古耕虞送進了清朝狀元、大實業家、南通的張騫(張嗇庵)創辦的南通學院就讀,學習紡織學。可事不從心,古耕虞入學不久,古槐青就得了病,雖經多方治療,仍是不得痊愈,到了一九二五年,反而轉得沉重了。於是,他等不及兒子讀完大學,就將古耕虞召回,繼承他的事業了。按老字號的規矩,被認定為事業繼承者的人無論學識、地位高低,都必須先拜師學徒,古耕虞鄭重地拜其父為師,在紗號中學徒,其待遇自也與其他學徒一般無二,隻有一點例外,那就是由於意外的原因,未待學徒期滿便“另行安排”了。
原來,古槐青在故居重慶辦的吉亨山貨莊出了變故:受委經營的李鈺安已應付不了局麵。古槐青隻好叫兒子提前出徒,回去主持經營。並改吉亨為“古青記”。
請注意,古耕虞接手時的古青記實在是個小字號,小得隻有三個職工,四個徒弟;小得不鋪“外山”(不入產地收購,隻坐地待貨),不設“洗房(沒有自家的加工場);小得隻有六萬兩資本。這樣的小字號,當時在重慶俯仰皆是。如果從商戰用兵的角度講,他此刻正是兵微將寡,城鄙地偏,而又名輕資淺,卻偏偏初出茅廬的第一仗就遇上了實力強大而又老謀深算的敵手。
古耕虞年紀雖小(當時他剛滿二十歲),誌向卻大。一踏進商界他就立誌迅速壯大,以致“執”同業“牛耳”。因而,古青記一到他手裏,他就傾全部精力進行改善與擴展。原本是以經營豬鬃為主的,他一上任就看準了一個機會:今年的羊皮看好,而且從各種跡象看,國外市場的價格必然看漲,因此他決定加大羊皮的收購量,不但動員了他的大部分資金,而且還多方籌款,於羊皮登市前就預先聯絡貨源,這可觸怒了一條雄踞重慶羊皮經營首位的老鯊魚——裕厚長字號的老掌櫃。
裕厚長是家老字號,老掌櫃又是經營羊皮的老資格,經營曆史久,資金雄厚,一次大戰期間,乘盛產羊皮的土耳其因參戰無暇顧及之機,大發了一筆財。無論在實力上,還是在手段上,數年來都穩居重慶同業的首位,而且已慣於此位。如今一聽說古耕虞要在羊皮生意上大伸手,便十分氣惱。本來,論起來兩家有親,老掌櫃應是古耕虞的“爺”字輩,老掌櫃平時也沒少誇古耕虞“聰穎過人,少有大誌”。
可商戰無情,競爭本身就是殘酷的,如今則罵起了“不知天高地厚”、“自討毀敗!”
“身上還滿是學生氣,後腳還沒離開校門,才個二十歲的毛孩子,曉得啥,又能幹得個啥?給他點顏色看看,也好叫他曉得誰個才是做得羊皮生意的!”
於是,在羊皮登市前夕,一種經過精心炮製的、用意甚為惡毒的謠言便不脛而走:古槐青在上海華商紗布交易的投機中慘遭失敗,勢必破產,古青記也必因此而倒閉。目的無非是要羊皮貨主們相信:古青記沒錢了。沒錢了還怎能付得出貨款?賣給他羊皮豈不是得不到分文?借麼,又用什麼還?而且,這消息是通過與裕厚長往來的恒祥錢莊由錢業同業會散布出來的。自然具有很高的“權威性”,而且直接影響著錢界同仁。因而這一招很毒也很厲害,對年輕資淺初上戰場的古耕虞來說,自是十分嚴峻的。倘稍一不慎,亂了陣腳,或稍一不冷靜登門去向裕厚長質問爭吵,必招致多方責難,後果不堪設想,很可能因此而一敗塗地,使他被扼殺於初登商戰戰場之時。
一方麵是有人提醒;一個是他的內兄,他往來錢莊的經理王雨耕;一個是他父親的“重臣”、他視為師傅的師兄廖熙庸。都勸他務須冷靜。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把握得住,並迅速而準確地采取了兩大對策:穩住陣腳,組織反擊。他深信他父親很穩健,即使有了虧損,也不至於冒險以致破產,而且“堂底”較厚,絕不會像傳言的那樣。他當即發出急電,請他父親從速由上海電彙來十萬兩銀子,後來又陸續彙來一二十萬兩,他都及時存入了重慶的各大錢莊,造成聲勢;在業務往來上,該結算的,欠人的當即付清,人欠他的他有意不收。同時又有意讓與他往來的複興錢莊檢查他的總帳,以證明古青記財底還很厚,然後請複興錢莊向他大量放款。迅速而有力的幾招之後,就使裕厚長的謠言不攻自破。而且反而更提高了他的信譽。穩住了陣腳,古耕虞本著他那“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則,發起了有力的反擊,主攻點則選在了從內部攻破敵方的堡壘上。
原來,裕厚長有個經理叫羅慶芳。此人長於經營,卻有些自矜,因而與老掌櫃之間有些嫌隙,古耕虞就有意地通過外部輿論與內部作用,加大這種嫌隙,很快他便奏了效:頑固而自信的老掌櫃解雇了羅慶芳。羅慶芳盛氣之下,主動來投效古耕虞,這正中古耕虞的下懷,對羅慶芳隆禮優遇,厚酬重用。羅慶芳原本隻為了要出口氣,借古耕虞的行號,整治老掌櫃而來投效的,如今見古耕虞如此厚待與重視,便更加用心賣力,恩怨的消長,使這位深知裕厚長內幕而又甚富經驗的羅慶芳使出周身的解數,他不但要全力以赴,發誓要使裕厚長買不到一張羊皮,而且要為古青記大造輿論,大獻方略,提高信譽,從優進貨。他四出奔走,到處遊說,不但揭破了本次謠言的惡毒用心與形成及傳播始末,而且公開了裕厚長多年來幾乎全部的不光彩的秘密,鑿鑿有據,不由人不信,也自然不由人不對裕厚長白眼相加,深懷戒心;同時自然也更加對古青記高看g 一眼,信任有加。在客戶心目中的地位,有了明顯的一降一升,而古耕虞也乘此短暫的時間間隙更牢靠地了解與把握了羊皮的國際行情必然還要上漲的大趨勢,當即乘機大量收購,甚至不惜高價。客戶願賣給他,而他的出價又高,因而自一登市,大量的羊皮便源源不斷地湧進了古青記,而裕厚長不但門庭冷落車馬稀,而且四出求皮皮不至,不久,索性不收了。那個老掌櫃與同業中的一些自以為老資格者,反因為“吃不著葡萄,葡萄是酸的”與不能察知國外市場行情,索性放手看起了古耕虞的熱鬧,以為這個年方弱冠、嘴巴沒毛的小後生,出於年輕氣盛,不惜高價,賭一賭意氣,到頭來還不得賠上才怪——做買賣可來不得兒戲!再加上這一張一弛,古青記很快地便將上市的羊皮幾乎全部收購了過去。沒過多久,國外市場的羊皮就漲勢迅猛了起來,而且漲勢的幅度與需求的數量都在明顯地加大,這從中間商的一再加碼與急切於成交上強烈地反映了出來,此刻見勢眼紅的裕厚長及一些老資格商號,再欲動手搶購,哪怕寧肯比古青記付出明顯為高的價錢,在市場已接不上被割斷了的收購路線,在時間上也已遲了何止一大步!
弄得噬臍莫及,叫悔不迭了!
這就是古耕虞踏上商界的第一戰,而這一戰,他才僅隻二十歲,從商才幾個月,又僅有六萬兩基礎,“人馬”不多,麵對老謀深算經驗豐富的強大的對手,按一般情況講,很可能全軍覆沒,可他竟能鎮定如恒,運籌自如,獲得了全勝,這遠不僅保住了他的基業,而且使他大大提高了信譽,牢牢地站穩了腳跟,為向更大的發展打下了基礎。
曆經幾次商戰,沒幾年的時間,古耕虞所經營的山貨商號已不僅在重慶及四川省內,而且在國內、國際已享有了較高的聲望,經營基礎也越來越雄厚,也就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他在國內商戰中最強勁、最具實力的對手。這就是合中公司的朱文熊。
朱文熊,名如其人,無論從形態還是從實力上說,都是一頭巨熊:在資金方麵,由於他是當時正任資金雄厚而又握有國內相當大一部分財權的中國銀行總經理張公權的妹夫,有強大的幾乎無與匹敵的資本靠山;在經營方麵,他本人即深懂國際貿易,又有一些國內、國際的關係,可謂商界“兜得轉”、踢得開的人物。當時豬鬃出口已是大見其利,他看準了這塊肥肉,而且很自信,覺得能很有把握地獨吞這塊肥肉。因此,他有備而來,有恃無恐,趾高氣揚、盛氣淩人地大擺大搖踏進重慶,高戳起“合中公司”的牌子,幹起了豬鬃收購與出口的大買賣。注冊資本高達五百萬元。
此時,雖說經古耕虞精心努力經營,古青記已遠非初時的三個職工,四個學徒,隻能坐地收些山貨的默默無聞的小商號,而是已改名為“古青記父子公司”牌號響亮的專營豬鬃的出口商,不僅商號的規模擴大得遠非幾年前可比,資金也較為充裕。
然而,要和合中公司相比,還是相去甚遠的,僅注冊資金就相差十倍,何況論經濟後盾,論勢力關係,相去又何止十倍,實是不啻天淵!臣熊來勢洶洶,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莫說重慶的專營豬鬃的商號,連所有的山貨號都深感壓力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