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喪俗
人生隻合揚州死――送終儀規
唐代詩人張祜,曾撰有一首《縱遊淮南》,詩雲:
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詩中提到的“禪智山光”是唐代揚州的兩個寺院,兩寺都在揚州城北,禪智寺在蜀崗,山光寺在灣頭,兩寺所在地,地勢高聳,田野開闊,環境秀美。此詩是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讚頌揚州,認為能在繁華熱鬧的揚州居住生活,是一種極好的人生享受,即便是死後,最好也要安葬在揚州,禪智寺和山光寺一帶都是上好的墓地,可以把這種人生享受延續下去。巧合的是到了清代,《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長期住在揚州,據說吳敬梓去世前的幾天,曾與朋友一道酣飲,酒至酣暢時,吳敬梓不知何故,突然高聲誦讀起張祜的“人生隻合揚州死”,結果沒有幾天,他竟然如願地在揚州瓊花觀街的族人家中逝世。後來有人作詩吊唁,詩曰:“生耽白下殘煙景,死戀揚州好墓田。”(程晉芳《哭敏軒》)
唐代張祜的詩與清代吳敬梓的死,二者之間當然沒有必然的聯係,但他們都認為死在揚州也是一種美好的選擇,這一點是共同的。為什幺生活在揚州的人們相隔幾個朝代以後,仍有共同的選擇呢?這就要從人們對喪葬的認識說起,而這種對喪葬的認識從民俗學的角度看,實際上就是曆朝曆代揚州人在民俗心理的認同和傳承。
在古代人的民俗心理中,人們認為人是有靈魂的,人的死亡是靈魂從生的世界過渡到“另一個世界”,人生前的種種生活條件和生活方式在“另一個世界”裏也同樣需要,於是民眾就產生了“事死如事生”的觀念,生前所有的各種物質享受,包括生前希望得到的物質享受,都希望在“那一個世界”能夠得到更為完美、更為理想的擁有。張祜和吳敬梓雖然在揚州是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唐代和清代是揚州曆史上的兩個最為繁榮的時期,揚州的富裕繁華是當時中國其它地方的民眾所仰慕的,有幸生活在揚州的人們都希望這種繁盛能延續下去,不僅是在現實的生活中能夠延續,也認為在“那一個世界”也會有延續,於是希望死後也能安葬在揚州,便成為十分自然的選擇。
張祜和吳敬梓都是著名的文學家,他們卓越超群的想象力,把一直存在於民眾之中的這種民俗心理,用詩的語言表達出來了,這是他們的過人之處。其實,這種一直存在於民眾之中的“事死如事生”的願望,民眾不是像他們那樣,僅僅是用語言來表達,而是在喪事的操辦中,用物質的和行為的方式來表現。於是,“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的送終儀規,就在這樣一種民俗心理中,一代代地創造並傳承下來了。
當然,我們也看到,喪葬禮俗除了“事死如事生”的民俗心理外,又受傳統倫理道德和宗教、迷信的影響。例如,孔子的弟子樊遲曾向孔子請教什幺是“孝”,孔子回答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這就把喪葬祭祀同孝道觀念結合起來了。再之,曆史上的佛教、道教和封建迷信等也參與了民眾的喪事,使得傳統的喪葬習俗,又深受佛教、道教和社會習俗中迷信成份的影響,充滿著對死者進入另一個信仰中的世界的追薦和祝禱。所有這些,都使得人生最後階段的葬禮,成為最具理念色彩,最為程序化的人生禮儀。
關於揚州傳統的喪葬禮俗,將從喪禮、喪服和祭祀三個方麵來探討。
喪禮
揚州傳統的喪葬儀規,曆朝曆代不盡一致,大體上有幾步程序:停靈、報喪;吊唁、入殮;奠禮、出殯;下葬。
--停靈報喪
停靈,在古禮中又叫“卒”,揚州民間俗語中又叫“挺屍”、“停屍”。汪曾祺在散文《我的家》中雲:“一是要在正堂屋停靈,也隻好同意了”。又如《廣陵潮》第六十四回中雲:“先生挺屍在床,少不得夜間還要延僧放瑜伽焰口。”
當家中有人病危時,揚州人家就開始準備喪事,如把室內外打掃幹淨,準備賓客前來吊唁的用具,為病危的人準備“壽衣”等。當病人已經處於彌留之際時,有人家在病人鼻子下方的上嘴唇上,放一點新絲棉,用以測試病人是否還在呼吸。新絲棉質地輕鬆,稍有呼吸即動,若是絲棉的細纖維突然間一點都不動了,說明已經停止呼吸,揚州人把這種狀態叫做“咽氣”。證明的確是咽氣了,就應趁著人體還尚僵硬,趕快移到硬鋪板上,然後再抬在“明間”(即堂屋)裏停放,這就叫“挺屍”,又叫“停屍”。停屍的方向是頭朝北,腳朝南,然後盡快為死者換上“壽衣”。若有可能,揚州人家會為死者在臨終前就擦洗幹淨身體,換上壽衣,讓死者幹幹淨淨地離開人世。
壽衣換好後,揚州人家會為死者梳頭整容,有的還要塗口紅,抹胭脂,使死者的容貌無病態,宛若常人。然後要在死者的頭、腳兩處各點上一盞油燈,再供上一碗米飯,這碗米飯又叫“倒頭飯”,意思是讓死者吃上最後一碗飯,持燈照明,走上通往“另一個世界”――陰間的路。
舊時,揚州人家把這一切做完後,還不能立即辦理喪事,還要完成一個奇怪的事項,就是把死者病床上的枕頭用力扔上自家房屋的屋頂,在扔的時候有親屬在院子裏揮動死者生前穿過的一件外衣,口中還要呼喊死者的名字,喊了三遍後,再把這件外衣複蓋在死者身上。這一做法,揚州人叫做“招魂”。
揚州人家的這一做法是一項古禮,在古禮中這叫做“複”,《禮記?檀弓下》曰:“複,盡愛之道也,有禱祠之心焉。望反諸幽,求諸鬼神之道也。”這則記載說明古代在人剛剛去世後,有“複”的禮俗。複,是返還的意思,是表示生者不忍心親屬死去,祈求鬼神開恩,讓死者的靈魂重返人世。從古代人的這種願望和動機看,揚州人家的“招魂”是和古代的“複”禮一脈相承的,是古代“複”禮的通俗化和具體化。把枕頭扔上屋,有接引靈魂的意味,把舊外衣再複蓋在死者身上,這是對古禮“複”的形象化做法。揚州的喪葬習俗中,有許多具體的做法都是古代禮製的遺存,關於這一點,在以下探討中還會有所提及。
“招魂”以後死者仍不能複蘇,便可以籌辦喪事了。在諸多繁雜的喪事中,第一件大事便是報喪。
報喪一事,揚州人家一般應是孝子親自到親友家去。但孝子在家中還有其它重要事項要處理,也可派仆傭前去。孝子去報喪,因要去的親友家很多,時間又緊迫,便要趕緊奔走,故揚州人又謂之“奔葬”。
舊時,孝子報喪也是有講究的,揚州的評話大師王少堂在他著名的《水滸?宋十回》中有一段“混城”,其中說到梁山泊頭領朱貴要混進城裏去營救宋江、戴宗,朱貴為了蒙混守城的兵士,假扮成報喪的孝子。朱貴雖是假扮,但孝子的衣著穿戴卻絲毫不假,王少堂是這樣表述的:
的確,朱大爺不要人煩神,他也扮起一個腳色。……他把頭發打散了,披到後頭,後頭係張胡麻,一塊白布紮頭,身上白布孝袍,草繩係腰,腳下草鞋。手裏實在拿的一根鐵秤,也就是他的武器;但是,他把鐵秤的下半段,用白紙剪成的紙須子糊裹起來,上半段縮進袖筒裏,活像哭喪棒。這些都是剛才上碼頭現扮的。原來他是扮的孝子。
王少堂繪聲繪色的說表,使我們看到舊時報喪的孝子是什幺樣的穿著,至於孝子為什幺要“頭係張胡麻,一塊白布紮頭,身上白布孝袍,草繩係腰,腳下草鞋。”又為什幺手拿“哭喪棒”,我們在談到喪服時還將詳細討論。
王少堂在這裏是說孝子親自報喪,若是派仆傭報喪,舊時的揚州人家就要寫成“報喪條”,讓仆傭到親友門上去投送。李涵秋在《廣陵潮》第六十四回中有一段描述:
(雲麟)一眼驀然瞧見桌子上放著一張白紙,上麵疏疏落落地寫著十幾個大字,這一驚確是不小,不由失聲叫道:“哎呀!這是打哪裏送來的?如何不告訴我一聲?”黃大媽笑道:“少爺是問這紙條嗎?這個有什幺打緊,是今天清早起我剛開了大門,便走過一個短衣的漢子,手裏拿著像這樣的紙條,倒有好一迭兒,冒冒失失地遞了一張在我手裏,掉轉頭就跑。……”
秦氏先前也不曾留意,此時見雲麟說得如此鄭重,才從桌上拿過來,瞧見上麵明明寫道:
宣統四年八月十五日,何其甫老先生午時仙逝。謹於十六日午時大殮。傳事稟高升。
秦氏讀了一遍,也不由落下淚來,說道:“……論起理來,他算是你的恩師,……你快換一件素服,帶點錁錠,到他老人家麵前磕一個頭。……”
文中所說的“傳事稟高升”就是舊時揚州大戶人家專門跑差的仆傭。為討口彩,這些仆傭都不用自己的姓名,改叫“高升”。
當時的這種“報喪條”在後世就演變成為“訃告”、“訃聞”,“訃”就是“赴”的意思。清末徐珂在《清稗類鈔》“喪祭類”載:“訃文,一作‘訃聞’,古本作赴,以喪告人也。詳具死者之姓號,履曆及生卒年、月、日、時,卜葬或浮厝之地及出殯日期,凡宗族、戚友、同鄉、同官、同事、同學,必遍致之。”有的出於士大夫之手的“訃文”更為考究,講究每一個字詞,力求切合死者的身份,並能根據禮儀從喪服的服製上寫出每位孝屬與死者的血緣關係。就是這樣,也擔心措辭有失嚴謹和疏漏,故舊時的“訃文”上常常綴上一句“恕報不周”,事先打個招呼。
揚州人家的“報喪條”是傳遞喪訊的一種快捷簡便的方法,要比孝子上門報喪更為便利有效,所以後來揚州人家報喪除長輩和至親由孝子親自上門外,一般的親戚朋友都使用“報喪條”。還有的人家幹脆在大門口貼上一張“訃文”,以示廣而告之。到了現當代,人們又利用新聞媒體和現代通訊手段來報喪,在報紙、電台發“訃告”,或是打電報、打電話,藉以讓親友盡快地奔喪。
在報喪的同時,家中眷屬便要遵製成服。另外還要設靈堂、搭喪棚、紮素彩、糊白門、請鼓吹、設祭亭等,甚為忙碌。
--吊唁入殮
孝子奔走報喪謂之“奔喪”,親友聽到喪訊後,日夜兼程,趕奔葬禮,也叫做“奔喪”。揚州人家把親子奔喪與孝道倫理相聯係,認為為父母奔喪,是盡孝道。否則,即為大逆不道。所以,有的人家,當子女尚未到齊時,家中就要停屍待葬。當然,一般地說,父母亡故,子女不管在外有多遠,一定要日夜兼程,趕回揚州。這在舊時的喪禮中就叫做“親視含殮”。若萬一有個別子女沒有能如期趕到,有人家就會在訃文中說明:“惟×子××在外,聞訃星夜匍匐奔喪,先後遵製成服。”
子女要“親視含殮”,而其它親友則要“聞喪赴吊”。所謂“聞喪赴吊”,是指接到喪報的親友,要盡快前往死者家中或死者冶喪處吊唁。吊唁,揚州人又叫做“吊喪”、“吊孝”。其目的是哀悼死者,慰問死者親屬。
前往參加吊唁的親友在服飾、表情、哭喪、言語等方麵,揚州人家也有一些的俗規。如吊唁者的服裝,一定要素潔,司馬光《書儀》中曰:“凡吊人者,必易去華盛之服。”所以前文引用的《廣陵潮》中,秦氏要雲麟“你快換一件素服”,就是遵從這一俗規。舊時,有親友來吊時,有的人家還有發“孝帕”的儀規,即送上一方白布帕,發白布帕有兩種解釋,一說是讓吊唁者在行禮時頂在頭上,表示哀痛。二說是便於吊唁者揩抹眼淚。後來此俗發生變化,演變為發“白紙花”,現今發“白紙花”已成為流行的喪禮。
吊唁者的表情當然是要哀痛悲傷的,若為至親和摯友,還有哭喪一禮。吊唁者哭喪時,家中孝屬又有陪哭的禮節,此時室內外哭成一片,有的人甚至嚎啕大哭,揚州人便謂此“嚎喪”。但有的人家忙於事務,或是悲痛至極,難以哭聲連天,揚州一帶鄉村便有人“代哭”,代哭的多為中年婦女,是隨同吹鼓手一並受雇而來的。
賓客前來吊唁,舊時揚州人家專門有人在一旁“喝禮”,吊唁者按照“喝禮人”的指揮,行“一跪三叩”之禮。《邗江三百呤》卷五雲:“一跪三叩,國製也。揚城喪事,靈前一人站立,俟往吊者拜焉。拜用四揖四叩首,相間起伏。吊者初拜起,即喝雲:‘不敢,勞起!’四拜將畢,又雲:‘叩謝,請起!’名曰:喝禮。”現今“一跪三叩”已改變,人們已用“三鞠躬”代替,行禮時,孝子在一旁相伴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