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三月的最後一天,也是他們新婚的前夜,未靜心感不安,難以入眠,回想起幾日前,二人在桃花樹下的話語--什麼是洞房?秀明繃著笑意,說到時候你就會知道。
輾轉反側時,門忽然被推開了,一道亮光照射進來,那是披著單薄外衣的秀明。未靜坐起身來輕聲問道秀明,你,難道也緊張得睡不著嗎?
秀明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清瘦的身影孤獨而冷清。怎麼了,秀明。未靜微微前傾,憂慮地問道。秀明木然向前走了幾步,吹滅了未靜剛剛點起的蠟燭,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在黑暗中,在微弱的燭光下冷冷地說道我,想你了。
他快步上前,坐倒在了床邊。未靜的目光中閃現出害怕的神色:秀,秀明,怎麼了。隻見秀明麵無表情,俯身上來,抓壓著未靜的手腕到她的腦袋兩邊,使她不得動彈。二人之間隻有一拳的距離,秀明額前的發絲撩過未靜的臉頰,她試著掙紮了幾下,卻無法逃脫,便別過頭去,不悅地說道:秀明,你怎麼了,你,想幹什麼?
秀明輕聲一笑,柔和地說道:你看著我,看著我啊。
未靜不安地側過頭來,看著秀明熾熱的目光,他的嘴角露出淡然的笑:你不是問我,什麼是洞房嗎?
未靜掙紮了幾下,羞紅了臉看著他,心裏狂跳不止,緊張地顫抖地問道:明日,明日我們便成親了,今夜,今夜,你想幹什麼?
秀明俯身下來,目光直直地看著未靜,醉人的桃花眼中閃動迷人的光線:我要,吃了你。他露出壞笑,低下身子去親吻未靜的脖子和臉頰。未靜驚叫著掙紮,卻實在無力反抗。
啊,不要!她驚叫著醒了過來,看著四下的黑暗,摸著脖子上的藍色珠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誒,原來是個夢啊。她頓覺輕鬆地舒了一口氣,卻又變得悲歎起來,原來是個夢啊。
她撅了撅嘴,從床上爬起,披上外衣,在暗夜裏悄悄地爬上了秀明的床。秀明的嘴角露出淡笑,倏然睜開的雙眼放出令人心動的光芒,溫和地問道:怎麼,激動得睡不著嗎?
未靜沒有言語,像個乖巧的小動物一般鑽到了他的懷裏,靠在他堅實有力的臂膀上,秀明將她摟在懷裏,迷糊地說天亮之前二人不可相見,不然看到新娘子可是不吉利的。
未靜的眼中飽含淚水,傻傻地說如果她走了,被這黑暗吞噬了,或是明日日出時再也醒不來,那請秀明把她的身體給燒了,埋在桃花樹下。秀明迷迷糊糊地說道傻瓜,好好的幹嘛說死不死的。
未靜說第一次清楚地知道死了就是沒有了,就是再也回不來的是娘的離世。整個梁家籠罩著悲涼的氣氛,爹爹抱著她幾日沒合眼,以後的好幾年間都看不到爹的笑臉了。她不知道娘到底怎麼了,到底去了哪裏,隻聽梨香說是再也見不到夫人了。她隻記得娘被人裝進又黑又大的棺木裏,被黃土掩埋在地下,再難見天日。她的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她更是鑽入了秀明的臂膀,而秀明心疼地親吻了她的頭發,拍著她的臂膀說道傻瓜,明日是大喜事,為何要說那麼喪氣的話。
可我,可我最怕長埋地下而心不能安。
秀明摟緊了未靜:這一日不會到來,至少不會那麼快到來。你有我啊,我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無論生或死,都不會讓你一個人。未靜含著淚光說願在火光中化為灰燼,若他日先一步離世,秀明一定要將她燒了,而不要讓她一人埋在厚的喘不過氣來的黑土中,慢慢腐爛。
秀明不知未靜何來悲涼之歎,便微笑著點了點頭,真情地允諾即使阿靜先走了,他也會跟著來的,天上地下,有梁未靜的地方必有慕容秀明追隨。
未靜含著淚睡著了,秀明拍拍她的臂膀,疲倦地說道睡吧,傻丫頭。明日起來,一切都會好的。你會成為我的妻子,而我,將會成為你的丈夫,我們兩個,會成為真正的夫妻。秀明微笑著閉上了眼睛,而未靜也含著淚閉上了美目,月光靜謐,一輪殘月照著茅屋前的那顆開的正豔的桃花樹。
第二日,陽光晴好,四月裏的天氣溫暖怡人。秀明睜開雙眼,直感身邊空蕩蕩的,不覺悵然若失。他起身梳洗,穿好紅色的婚服,卻聽得未靜在外叫喊:新郎官,新郎官,快起啊,快出來,看看你最美麗的新娘啊!
秀明笑著從房裏走了出來,看到綠色的草地上,那棵開的正豔的桃花樹旁,身著紅衣的未靜在對著他微笑,隻見她穿著火紅色鑲花的婚服,頭上插滿金色的飾物,兩邊垂掛著紅色的頭穗,白膚紅唇彎眉美目,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動人。看著她甜甜的微笑,秀明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見麵時十六歲的未靜,看到了這麼些年來閃過腦海的每一個帶著笑意的未靜,他慢慢地走了出來,二人望著對方站立著。
秀明不知說什麼好,看著眼前的未靜就像看著精雕玉琢的嬌美的紅燭,怕在他驚羨的目光中消失一樣。他微笑著輕撫她臉龐的紅穗:阿靜,你都不戴個紅頭蓋讓我親自挑開。你,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想嫁給我啊。
未靜嬌羞地低頭笑語:不戴紅頭蓋呢是因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成婚了,彼此呢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至於迫不及待呢,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都已經快七年了,我能不急嗎?
難道你第一次見我就想嫁給我了?秀明打趣地說道。
那是自然,要不是這樣,我救你幹嘛?未靜開玩笑地說道。
秀明將未靜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阿靜,遇見你,是我慕容秀明這一生,最美好的事。如果沒有你,我的世界不會有桃花,也不會有春天。
他從身上抽出一把劍,輕甩出去插入了桃花樹的樹杆上,桃花開始在二人身邊紛落,未靜靠在秀明身旁,興奮地伸手去接那柔美的花瓣。看著嬌小的花朵落在了她的掌心,未靜的眼中閃著光亮:桃花,好美。
秀明寵溺地看著她,溫柔地說道:你,更美。未靜散開手中的桃花,癡癡地望著他。
良辰吉時,我與桃花仙子,在世外桃源藥仙村成婚。以天地為媒,許永生永世,地久天長。他拉著未靜的手到草地的邊緣,湖水的旁邊,看了看她笑著說道快拜天地吧,還得挑個吉時送入洞房呢。
未靜害羞地笑了,笑容中卻有幾分顧慮。二人跪在地上,一拜天,二拜地,再夫妻交拜。
春日的陽光,滿樹的桃花,青綠的草地,波光粼粼的湖水,未靜和秀明對立地望著:秀明,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嫁給你,現在,終於心滿意足了。
未靜的臉上帶著些疲倦,秀明微笑地看著她:我們還要在這兒生兒生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呢,怎麼能這麼早就滿足了呢。
未靜露出充滿希冀的笑容,眼神卻變得暗淡:那太,太遠了,我或許,或許等不到了。
秀明看著她的臉上已沒有了血色,便覺事態不妙,近身抱住了未靜:阿靜,阿靜你怎麼了。他緊張地說道。未靜躺在他的懷裏,被秀明攙扶著躺倒在鋪著桃花的草地上:我,我累了,我再也,再也堅持不住了。
秀明的心揪了起來,他抱著未靜跪在地上,深情地說道阿靜,這三個月來為了照顧我,你太累了,你該好好,好好休息。秀明眼中噙著淚水,欲抱著她進屋休息,未靜卻用力抓住他的領子,看著身著紅衣卻不甚悲傷的秀明,無力地說道不用,不用了,我知道,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我已經,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秀明的雙眼紅紅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想起了昨夜未靜那些悲觀的話語: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未靜摸了摸秀明的臉,苦笑著說道你這張臉,我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可今日之後,我的世界就一片漆黑了。再也看不到你的臉,你的眼睛,也感覺不到,你擁抱的溫度。
秀明抱緊了未靜,讓她緊緊地靠在肩上:不要,不要離開我,阿靜,請你不要離開我。沒有了你,我慕容秀明也會活不下去的。
未靜慘淡地笑著,淚水滴落下來:我很高興你的眼睛又看得見了,你的病也好了。能在我死前和你成婚,我已經,已經很知足了。
秀明輕輕地捧起未靜的臉,看著她飽含淚水的雙眼:不,阿靜,你不要說了,我帶你,帶你去找古藥仙,他一定,一定可以治好你。
秀明抱起未靜轉身跑了幾步,未靜在強烈的晃動中看著秀明焦急而緊張的臉龐,感到他的淚水滴落在她的臉上:不,太晚了,他,他已經死了,被我哥,殺死了。秀明的心被重重一擊,他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卻還是緊緊地抱著未靜。
永別了,我的秀明。記得,桃花謝了還會再開。此時的秀明已滿是淚水,悲痛地說不出話來。
未靜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找一個像我一樣愛你的女子,好好地,生活下去。她想要最後一次撫摸秀明的臉,手卻無力地垂落,秀明適時抓住了她的手,按在了臉上:阿靜,阿靜。他嗚咽起來。未靜含恨麵帶著不舍的微笑,沉沉地閉上了眼睛。秀明手捧著未靜即將冷卻的身體,仰天長嘯。桃花樹,綠草地,靜湖,地上的兩個紅色的人影……
從正午到黃昏,從日落到星空,秀明一動不動地守在未靜身邊,他的臉上帶著淚痕,帶著不可褪去的心痛。秀明身著紅衣,跪在地上,而未靜則躺在他的麵前。這麼些年來二人經過的事情浮現在他的腦海,她的一顰一笑,流淚與哭泣。
牢裏的相遇,古靈精怪的未靜悄悄地躲了進來,讓秀明生疑;騎著馬飛奔回來,伸出手對紅衣的未靜說著上來吧;在西湖邊,看著粉衣的未靜緊握著雙手在許願;六和塔上,焰火綻開的一刹那,低頭親吻她美好的側臉;不歸密林裏,憤怒的秀明持劍向未靜刺去;未靜失足落下瀑布,他伸出手拉住她,卻一同墜落了懸崖;在穀底未靜醒來卻失憶了,他滿含淚水地深情地擁住了她;經過農莊時,未靜被狗追著向他跑來,驚嚇地跳起撲倒了秀明;在梁府門前別過,他滿懷心痛地看著未靜消失在視線裏;去京城的一路上,他又是多麼卑微地遠遠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從宮裏逃出來後,在小屋裏短暫的快樂;在京城古宅再遇時,那個深情的擁抱;他與喬兒成婚時,在高頭大馬下心如死灰的未靜;在藥仙村二人的快點點滴和桃花樹下斷了的婚禮。
阿靜,為何我們的回憶大多是痛苦與折磨的,為什麼回想起來,更令我心痛不已?秀明自問到。他不會忘記和喬兒成親後的日日夜夜,是如何壓抑著心中的思念;他不會忘記失明後,未靜是怎樣不離不棄,深情相擁;他不會忘記,在藥仙村,未靜是怎樣日夜操勞,給他治眼睛,喂他服藥。那個紅色的婚禮還是上午的事情,現在卻隻剩下他一個人,永遠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我會按照你的要求將你葬在那棵桃花樹下,從今往後,樹還在,花會開,而我,也將一直在這裏,陪你。秀明紅著雙眼,噙著淚水,跪地泣訴。
天亮了,失魂落魄的秀明跪在未靜身邊,容顏憔悴。路過的三兩村人都駐足觀望,時而議論,時而歎息。小女孩看著草地上跪地的秀明和他麵前躺著的一動不動的未靜,看著在身邊抹著眼淚的娘:娘,大哥哥他,他怎麼了。
他,他的妻子睡著了,再也,再也醒不過來了。
小女孩皺著眉頭低下了頭:是和,是和爹爹一樣嗎?婦人含淚點了點頭,女孩鬆開母親的手,不顧她的叫喚就跑向了秀明,麵如死灰的秀明緩緩轉過頭來看著她:大哥哥,你,別難過了。大姐姐已經睡了,就不要,不要再打擾她,讓她,安心地去吧。
秀明漠然地看著她,而婦人也跑了過來,責怪地說道:靜兒,你就別打擾他們了。
靜兒?小女孩的名字再一次撞擊秀明的內心,他回過頭看著未靜,心裏一陣酸楚。
是桃花仙子和仙童,娘,他們怎麼了?秀明聽到路過的男孩的問話,每一句都讓他心如刀絞,他抬頭看著不遠處的桃花,看著它已褪去粉紅的外衣,隻剩一樹紅色的花蕊,便苦澀地笑道:最美不過春之桃,繁花落盡在朝夕。不知何時夜雨來,落花無聲淚滿地。桃花雖好,可花期未免太短暫了。阿靜,我的阿靜。他痛哭地俯下身去。
正午,秀明看著一席紅衣的未靜在木柴堆砌的花床上漸漸的消失,熊熊烈火,映著他含淚的雙目和木然的神情,他的心,已經冷了,再多的火光再熱的溫度,也無法讓其蘇醒過來。將火燃盡後的骨灰埋在了桃花樹下,用傷心無語的淚水去澆灌,身著白衣形容憔悴的秀明低語道花落人不再,此生唯悲緒。那日卿魂斷,吾生夢盡碎。終日不解相思意,唯天上人間再相逢。他苦笑道阿靜,你等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孤獨太久。他背靠著桃花樹坐了下來。
星空下,秀明坐在桃花樹下,耳邊浮現未靜的話語:月光暗星光明,梁未靜愛龍秀明。他苦笑了,眼泛淚光癡癡地說道星光暗,月光明,龍秀明愛梁未靜。阿靜,你聽到了嗎?
他靠著桃花樹,仰望星空:阿靜,你是去天上,和你的爹娘化作了同一顆星嗎?他苦澀又無力地說道,你等著,不多久,我便也會來天上,到時候,與家人團聚的你,會不要我嗎?
秀明撫摸著地麵的泥土,含著淚水說道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歇。你在我們婚禮之日溘然而逝,留下的是我無盡的悲傷,沒有了你,我該怎麼生活下去。沒有了你,我就如同再次失去光明,再度走火入魔。
他靠在樹杆上,抬起頭來,眼中充盈著淚水:春日再好,在我的眼裏,心裏,不過滿目悲涼。我就靜靜地坐在桃花樹下,坐在你的身邊,再也不願回到那個小屋裏,那裏,處處都是你的身影,你的聲音。
他向小茅屋投去一眼,仿佛看到身著白衣的未靜站在門口,在對他微笑,不由地揪心傷感起來:感謝上天,給我這三個月的時光,這是我慕容秀明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短暫的光明過後,卻是無盡的黑暗。他用力抓著地麵的泥土,將黑土握在手中,阿靜,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秀明閉上了雙目,讓淚水盡情流淌,蒼白的臉上盡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