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宙辭別了張鎰,辭別了心愛的倩娘,傷心地離開了衡州。他乘船北上,直奔京城而去。泛舟江上,王宙的感情就像這江水一樣起伏不定。一想到倩娘,他就淚流不止,就這樣被活生生拆散了,他怎能不心痛呢?船走了一天,日暮時分駛進一片崇山峻嶺之間。兩岸懸峰峭立,高聳入雲。遠處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猿啼,更增加了王宙的悲哀。入夜,船靠在岸邊休息。王宙卻惦念著倩娘,怎麼也睡不著。他翻來複去,腦海中閃現的都是倩娘的身影。夜已經很深了,四周除了幾聲夜鳥的啼叫之外靜悄悄的。王宙躺在船艙裏,兩眼呆望著篷頂。忽然,岸邊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停在了船邊。王宙心裏十分奇怪,這深更半夜、荒山野嶺,會是誰這麼匆忙趕路呢?他走出船艙,借著月光仔細一看,不由大吃一驚。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倩娘。隻見倩娘香汗淋漓、氣喘籲籲,顯然是跑了很長的路。她一見到王宙,興奮地揮動著雙手。王宙喜出望外,忙跳上岸去。到了岸上,他一把握住倩娘的手,驚喜道:“我不會是在做夢吧!真的是你嗎?你這是從何處而來?”倩娘熱淚盈眶,哽咽地說:“自從你走之後,我就覺得活著沒有意義了。你待我情深意重,我對這十分清楚。本以為可以日夜陪伴在你身邊,來報答你的情意。可是父親卻活活拆散了我們。思前想後,我隻好對不起家裏人了,偷偷跑出來追趕你。緊追慢趕,我終於見到你了。”倩娘說完靠在王宙懷中哭了起來。王宙本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倩娘了,今夜的重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欣喜之餘,他擔心張鎰會派人連夜追趕,急忙叫醒了船家。他們連夜開船逃往四川。
經過數月的日夜兼程,王宙和倩娘終於到達了四川地區。他們隱姓埋名在那裏生活了近五年。這五年裏,倩娘和王宙恩恩愛愛,過得非常愉快。他們有了兩個兒子,全家生活在幸福之中。這期間,他們與張鎰毫無信件往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倩娘開始思念遠在故鄉的親人。她時常獨自在房中抽泣。王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說。有一天,正當倩娘獨自傷心之際,王宙從外麵回來。他見倩娘傷心,便問:“你有什麼事不可以跟我說呢?隻要你能快樂,什麼事我都可以去做。”倩娘哭訴說:“五年前我因為不能辜負了你的深情而離家出走。我已經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了。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我日夜思念家人,所以才傷心哭泣。如果我這一生不能報答父母的恩情,你叫我有何臉麵活在世上。”王宙聽罷十分感動。他對倩娘說:“你不要傷心,我們一起回衡州吧。”
王宙變賣了家產,攜全家買舟南下。幾個月後,他們回到了衡州。倩娘和王宙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既高興又憂慮。喜的是就要與親人團聚,憂的是擔心張鎰是否會原諒自己。王宙將倩娘和孩子留在船上,決定自己先去張家請罪。他上岸之後,便直奔張鎰的宅子。越是走近家,王宙的腳步也愈加沉重。他可以想象張鎰看到他時的情景,那將是憤怒、痛恨交織的一張臉。遠遠地,王宙看到了張家的大門。院牆比過去破了些,門上的朱漆已經有些陳舊。故地重遊,王宙心中很不是滋味。過去他是這裏最受歡迎的客人,今天麵對他的卻將是憎惡和辱罵。他鼓足了勇氣,上前敲了敲門。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個家人探出頭來。一見是王宙,他高興地喊道:“王少爺回來了!”早有人進去通報張鎰。張鎰聽說是王宙回來了,立刻走出大廳。王宙隨家人走進院子,迎麵便遇上了張鎰。王宙一見張鎰,嚇得連忙雙膝跪倒,口中說道:“請舅舅恕罪。”以為張鎰會暴跳如雷,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誰知一陣平和的話語傳入他的耳中:“宙兒快快起來,你會有什麼罪過?五年沒見了,快讓舅舅好好看看你。”王宙愣住了,心想:“舅舅是不是老糊塗了?我拐走了她的女兒,他怎麼像沒事一樣?對我還像以前那樣。”心裏這麼想,王宙卻沒敢說出來,跪著說:“舅舅,難道您真的不怪我帶走了倩娘嗎?”張鎰聽了很奇怪:“宙兒,你怎麼一回來就胡言亂語。什麼時候你帶走了倩娘?她明明在後宅中。已經病了幾年了。”王宙也糊塗了,便將五年前倩娘夜奔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最後他說:“倩娘就在城外的江邊。您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接回來。”張鎰將信將疑,忙到後宅去看女兒,女兒仍臥病在床。他有些生氣了:“宙兒,你簡直無中生有,哪會有第二個倩娘呢?”但在王宙的堅持下,張鎰還是派了一名家人去江邊打探消息,卻說倩娘在城外已等得不耐煩了,便領著孩子向家中走去。她剛拐過一條街,迎麵便撞到了那名家人。倩娘高興地喊著他的名字,並問道:“我父母身體還好嗎?”那名家人一見果真還有個倩娘,驚奇萬分。他也不敢與倩娘說話,轉身連滾帶爬跑回張家,見到張鎰他便大叫:“老爺,外麵又來了位倩娘。”消息很快傳遍了張家上下。臥病在床的小姐聽到這個消息,毫不驚訝,而是喜上眉梢。她走下了床,身上的病立刻痊愈了。早有丫環報與張鎰。張鎰一進屋,見女兒正在桌前梳妝打扮,裝飾一新。張鎰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卻笑而不語,輕移玉足走出了門。正在此時,倩娘和孩子們出現在大門前。張鎰和王宙等人看到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倩娘,頓時麵麵相覷,目瞪口呆,院子裏此時靜極了。在眾人的目光下,兩個倩娘相視而笑,互相走向對方。在一陣驚呼中,她們合二為一。院子裏隻剩下一個亭亭玉立的倩娘。隻有裏外兩套的衣服證明曾有過兩個倩娘同時存在。張家雖不能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但畢竟此事從未聽說過,所以很少對外人講起。隻有幾個親戚知道這件事。
倩娘和王宙幸福地生活了近四十年。他們的兒子長大成人之後也都考中進士,作了大官。倩娘為了追求真摯的愛情竟可以魂飛異地,這真叫人不可思議。
聶隱娘
唐朝貞元年間(公元785—804年),鎮守魏博郡〔今河北一帶〕的大將聶鋒,有個女兒叫聶隱娘。當隱娘剛剛十歲的時候,有一個尼姑到聶家化緣,看見隱娘,非常喜愛她,便對聶鋒說:“請將軍把這個女孩給我做徒弟吧,由我來訓教她。”聶鋒大怒,斥責尼姑無禮。尼姑說:“任憑將軍把她藏到鐵櫃裏麵,我也要把她偷走。”到了夜裏,隱娘果然失蹤了。聶鋒十分驚恐,忙叫人四處尋找,可連個影子也沒有見到。聶鋒兩口子一想起孩子,隻有相對流淚罷了。
五年以後,尼姑把隱娘送回家來了。尼姑告訴聶鋒:“我已教會了她本領,您可以把女兒領回去了。”說完,一眨眼便不見了。聶家的人見到隱娘真是又悲又喜,問她跟尼姑學了些什麼。隱娘說:“開始就是談讀佛經,念念咒語,別的沒學什麼。”聶鋒不相信,一再苦苦追問。隱娘說:“說出真話又怕你們不相信,怎麼說呢?”聶鋒說:“你隻管講真話。”隱娘說:“起初,我被尼姑用手提著,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等天亮時,停在一個大石洞裏麵,直徑有幾十步大,卻沒有人住。周圍猿猴很多,還有許多鬆樹和藤蘿,陰森森的。在那裏已經有兩個女孩子了,也都是十歲光景,都很聰明、漂亮,不吃五穀,能在峭壁上行走如飛,就像靈巧的猿猴攀登樹木,從來不會失足。尼姑給我吃了一粒藥,並叫我拿一口寶劍,有二尺長,鋒利無比,拿根頭發放在劍刃上,吹一口氣,頭發就斷了。叫我專門跟著那兩個女孩子學習攀登,漸漸地感到身子像風一樣輕了。一年以後,我用劍刺猿猴可以百發百中;後來劍刺虎豹,也是一劍一個,每一次都能砍下它們的腦袋歸來。三年以後,我能飛了,上天刺殺老鷹,從沒有刺不中的時候。這時候,寶劍的鋒刃漸漸減到了五寸,飛禽碰上我沒等發覺就被殺了,根本不知道劍是從那裏刺來的。到了第四年,尼姑留兩個少女看守山洞,帶著我進城去,不知這城叫什麼名。尼姑指著一個人,一條一條地訴說他的罪惡。又對我說:“替我把他的腦袋砍了,不要讓別人發覺。隻要你放開膽量,殺他就像殺飛鳥一樣容易。”她給了我一把羊角柄的匕首,刀身隻有三寸。光天化日之下,我把那人刺死在城市裏,誰也沒有發現。然後把那人的腦袋放進一個口袋裏,回到住的地方,用藥把腦袋化成了水。到第五年,師父又對我說:‘某大官有罪惡,無故害死了不少人,你晚上到他家裏去,取他的腦袋來!’我又帶著匕首入室,經過門的時候沒有遇到障礙,便伏在房梁上。等夜深人靜,才提著他的腦袋回來。尼姑對我發火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說:‘我看見那人逗孩子玩,孩子很可愛,我不忍心馬上下手。’尼姑斥責我說:‘以後遇到這號人,先把他心愛的人殺了,然後再殺他。’我謝過了尼姑的教誨。尼姑說:‘我替你把後腦勺剖開,把匕首藏在裏麵,不會使你受傷的。你用的時候可以隨時抽出來。’又說:‘你的法術已經煉成,可以回家去了。’於是就把我送回來了。還說:‘二十年以後,才能見一次麵。’”聶鋒聽了這番話很害怕。後來,一到夜裏,隱娘就失蹤了,等天亮了才回家。聶鋒不敢盤問,因此也就不怎麼疼愛她了。
一次,忽然有一個磨銅鏡的小夥子走過門前,隱娘說:“這個人可以做我的丈夫。”她告訴了父親,父親不敢不答應,便讓她出嫁了。她的丈夫隻會把銅鏡子放在火上燒紅了,再放在水裏一蘸,然後把它磨亮這個手藝,別的什麼技術也沒有。聶鋒養活著女兒女婿,供給他們豐厚的衣食,讓他們住在外邊。幾年以後,聶鋒死了。鎮守魏博的主將也稍微知道一些聶隱娘不同凡人,便用金帛請她擔任身邊的一個小官。這樣又過了好幾年。
到了唐憲宗元和年間(公元806—820年),鎮守魏博的主將與鎮守陳許〔今河南一帶〕的節度使劉昌裔有矛盾,吩咐隱娘去暗殺他。隱娘告別魏博的主將到許州去。劉昌裔能夠神機妙算,已經算出有刺客來,便召來軍府武官,命令他第二天一早到城北等候,見到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分別騎著黑毛和白毛的小毛驢,走到城門口時,將有喜鵲在前麵喳喳叫。那男子用彈弓打喜鵲不中,那女子從男人手中奪過彈弓,一彈丸就把喜鵲打死。你便走到他倆跟前,朝他倆作個揖,說:“陳許節度使想見你們,所以命我遠來迎候。”武官奉命前去了,果然遇到了隱娘倆口子,武官按劉昌裔的吩咐說了一遍。隱娘夫妻說:“劉大將軍真是神仙。不然的話,怎麼能預知得這麼清楚。我們願意去見見劉將軍。”見麵後,劉昌裔用好言好語將隱娘夫妻倆撫慰了一番。隱娘兩口子給劉昌裔賠禮說:“我們對不起大將軍,罪該萬死!”劉昌裔說:“話不能這麼說,各為其主,是人之常情。我這許州和魏博並沒有什麼兩樣,希望你倆就留在這裏,不要有什麼顧慮。”聶隱娘感激地說:“既然大將軍手下缺人,我們願意脫離魏博投奔您的門庭。對您的英明神算,實在是佩服。”隱娘深知魏博的主將遠遠不如劉昌裔。劉昌商問隱娘需要什麼東西。她說:“每天隻要二百文錢便夠用了。”劉昌裔馬上答應了。隱娘夫婦騎的兩頭驢忽然不見了。劉昌裔派人去尋找,沒有找到。原來已被隱娘暗中收在布袋裏,變成了兩個紙剪的驢子,一黑一白。
過了一個多月,隱娘對劉昌裔說:“魏博的主將不知道我們留在這裏,必然還派人來,今晚上請讓我剪一綹頭發,用一條紅綢子紮好,送到魏博主將的枕邊,表示我再也不回去了。”劉昌裔同意了。到下半夜的時候,聶隱娘回來了,說:“消息已經送到,後天夜裏魏博主將一定會派一個叫精精兒的人來殺我,還要取您的頭。到時候,我完全有辦法殺死精精兒,請不用擔心。”劉昌裔胸懷坦蕩大度,並不害怕。那天晚上,劉府燈火通明,半夜之後,果然有兩麵長條形小旗,一紅一白,飄飄悠悠的,好像在床的四周互相衝擊。過了好一陣,隻見一個人從空中掉下來,腦袋和身子已經分了家。緊跟著隱娘現出了身形,說“精精兒已經被殺死了。”她把屍體拖到堂屋外麵,用藥化成水,連一根頭發也沒有剩下。隱娘又說:“後天夜裏,該派妙手空空兒來了。空空兒的神奇法術,人不知鬼不覺,升天入地,變化無窮;善於隱身來去,不露形影。我的這點能耐,趕不上他的,到時候就全仗著將軍的福氣了。但是,用於闐國產的玉石將您的脖子圍住,再用被子蓋好,我變成一隻小飛蟲,躲在您的腸子裏探聽動靜,也還可以應付一陣子,此外就沒有什麼可以逃避的方法了。”劉昌裔按她說的做了。到了三更,劉昌裔閉著眼睛沒有睡熟,果然聽見脖子上鏗鏘作聲,十分尖厲。隨即,隱娘從劉昌裔的口中跳出來,向他祝賀道:“將軍您沒事了。空空兒殺人就好像迅疾的老鷹撲小鳥似的,一擊不中,就飄然遠去了,為沒有擊中而深感羞愧。不用兩個鍾點,他早飛到千裏之外了。”再看劉昌裔脖子上圍的玉石,果然有匕首劃過的痕跡,有好幾分深。自此以後,劉昌裔對隱娘更加厚禮相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