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王與朱 共天下
所幸陽明心學已經大明於天下,嘉靖二年的會試也開始用心學出題,放在以前這是不敢想象的。
而歸越以後的講學又使陽明收了平生最後兩個高徒,這兩個關門弟子給他的講學生涯畫上了完滿的句號。
錢德洪和王畿。
錢德洪的開場白是:“我就出生在你出生的那幢樓裏。”陽明一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瑞雲樓。
錢德洪確實跟陽明投緣,他的性格跟徐愛很像,優柔寡斷卻又忠心不二。
他資質平庸,在學術上沒有其他王門弟子那麼超凡的見解,卻處處恪守師說,端正心學;外在事功方麵他也隻當到刑部員外郎這樣的中層職位,那麼他作為王門高足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是《王陽明年譜》,是《傳習錄》,是有關王陽明的一切。所有的資料都是他整理編撰的,難道這還不夠嗎?
而王畿正好相反,他是王門弟子中智商最高的,沒有之一。
這個後來讓內閣首輔夏言都頗為忌憚的人當時年僅二十,還是個裘馬輕狂的秀才。跟那個年代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迷戀的是戲曲小說、實用技藝;詩酒流連、瓦肆勾欄。
而且,他就住在陽明家附近,卻從不來聽講,見到王門弟子來來往往還心態陰暗地背地裏唾罵。
慧眼識英的王陽明卻認定他是個可造之材,叫來魏良器等人,囑咐他們如此如此。
這日,王畿又路過陽明門前,斜眼往裏一瞥,見魏良器正與同門投壺雅歌,好不快活,心下詫異的他便多瞧了一會。
魏良器見王畿上鉤,便擱下投矢,向他走去。
王畿也不跟他打招呼,上來就是一句:“腐儒們也會玩這種遊戲?”
魏良器笑道:“我等之學,並不迂腐,也不固執。你心存偏見,所以不知道其中的樂趣。”
王畿有所觸動,默默地離開了。
嘉靖二年,王畿參加會試,名落孫山,狂妄之心有所收斂,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聽了幾次陽明的課,逐漸心服,拜入王門。
對於這兩個徒弟,王陽明因材施教。錢德洪辦事踏實卻不夠果斷,陽明便告誡他“心要灑脫”;王畿悟性極高卻散漫拖遝、玩世不恭,陽明便提醒他“心要嚴謹”。
經年累月,王畿成了陽明生前最得意的弟子;而錢德洪則成了陽明身後主持大局的王門首徒。
王畿是個好奇心重,喜歡思考的人。他曾暗中觀察過兩個同門,一個聰敏伶俐,陽明故意漠視他,屢問不答。另一個放蕩不羈,為鄰裏不齒,陽明卻整天與他講論。王畿不解,請教陽明。陽明告訴他,第一個雖然精明,卻太多心計。如果對他冷漠,或能有所悔改,若對他器重,反而會助長其惡習。第二個雖曾狂悖,但現在已有悔悟之心,因勢利導、假以時日,並非沒有成大器的可能。
錢德洪將陽明的教學方法歸納為:“僅指揭學問大旨,讓學生自己去領悟、證實。”
這是一種比量產式的應試教育科學一百倍的教學方法,因為學生本人有資質和性格上的差異,學生提出的問題也有其特定的時間和背景,如果解答過於具體,成為教條,時過境遷將遺禍無窮。所以,隻告訴學生解決問題的原則,讓他自己去琢磨。這種啟發式的教育,可以使每個人都獲益匪淺。
無論學術還是事功,王陽明都已成為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即使輿論尚有非議,即使朝中權貴刻意排擠,也不能改變他被莘莘學子頂禮膜拜的事實。想在學術上有所建樹,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不想渾渾噩噩白過一生者,唯一的途徑、不二的法門就是去紹興,去找王陽明——這是那個年代幾乎所有人的共識。
他們操著不同的方言,從四麵八方趕來。紹興城內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連衽成帷,舉袂成幕。客棧住不下了就住寺院,寺院住不下了晚上就輪換著睡。因為人太多,陽明每次開講都是大課,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逾千人。一些人一待就是兩三年,臨到送別了由於人實在太多還是記不住他們的名字,陽明不禁感慨:時代永遠像一枚硬幣,無論是豪奢浮華還是噤若寒蟬,它的背麵都是世代以來延綿不絕的對知識的尊崇和向往。
紹興知府南大吉被這空前的盛況所感染,作為陽明的父母官,他沒有因為群眾的圍觀就將其定性為“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鬧事”,而是毅然決然地拜入了陽明門下。
南大吉經常向陽明請教,說自己臨政處事,多有過錯,先生為何無一言相責?
陽明讓他把自己的過錯全講出來,南大吉一五一十地說完後,陽明點點頭,問:“你為何知道這些過錯?”
南大吉道:“是良知告訴我的。”
陽明笑道:“既是良知告訴你的,你就在良知上用功,用良知做功,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南大吉恍然大悟,欣然而去。
後來,朝中權貴惱怒南大吉給陽明講學大開方便之門,借故將他罷官。
南大吉不以為意,回到陝西老家自己開書院傳播心學,還寫信給王陽明,深以不能追隨門下為憾,對於罷官一事隻字不提。
另一個讓陽明感動的是著名詩人董蘿石。
老頭已經六十八歲,不遠萬裏來到紹興,聽說陽明同弟子去爬山了,又一路前往。
在中天閣,董蘿石聽了陽明的講座,激動不已,非要拜他為師。
董蘿石是民間詩壇的領袖,名滿天下,又如此年長,是以一開始陽明還不敢收這個弟子。誰知董蘿石不容他回絕,說自己回家料理一下就來受教。
兩個月後的一天,天降大雪,董蘿石頭戴竹笠、用拐杖挑著鋪蓋和書卷來了。為防雪天路滑,他在布鞋外麵又套了一雙草鞋。
陽明握著他的手道:“老先生這麼大年紀,何必搞得這麼辛苦?”
董蘿石說,自己見過不少所謂的專家學者,一個個道貌岸然、不學無術,惟以爭權奪利為樂。本以為當今之世早已無學問可談,聽了你的良知之學才如夢方醒。於是打定主意:不入王門,此生便是虛度,死亦有憾!
還有一個廣東籍的弟子叫黃夢星,家住潮州。
由於老父一人在家,黃夢星每在陽明門下學習數月,就得辭歸探視父親,離去兩三個月,然後又回紹興聽講。
陽明見他來回折騰,心下不忍,便勸他在家養親。
黃夢星告訴陽明,是父親不準自己在家長住。每次到家未及十日,父親便已將歸程的錢糧準備好,舉著掃帚趕他走。並反複叮囑他要他努力求學,朝聞道夕死可矣。
87 狂狷天泉橋
嘉靖三年的中秋,父親的守喪期已過,陽明在紹興城內天泉橋邊的碧霞池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款待他一百多名高徒。酒過三巡,歌詠聲起,大家都敞開了性子,有的擊鼓,有的泛舟,還有的亦哭亦笑,涕淚滿麵。
陽明想起了曾點。一次,孔子問他的四個弟子有何誌向,其中三個或大言不慚,或小心謹慎,但終不外“以周禮治天下”。誠然,這也是孔子的理想。
隻有曾點,這個一邊聽老師講課一邊鼓瑟的學生,誌向竟然是在暮春時節,和五六個大人,六七個小孩,到沂河裏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再一路唱著歌回來。
如此平淡無奇。
然而孔子竟然否定了前三個弟子,讚成曾點的想法。
想到這,陽明側身囑咐身邊的幾個弟子:人隻能活一次,不要辜負了這獨一無二的生命,學那些磚家教獸,騙人騙己,糊塗一生。
眾人又起哄讓陽明賦詩一首。一首哪夠?豪情倚月,逸氣幹雲,陽明直接來了兩首《月夜》,以一句“鏗然舍瑟春風裏,點也雖狂得我情”瀟灑收尾。
一個叫張元衝的弟子不合時宜地問了一句:“有人譏謗老師的學說近於佛老,然而弟子覺得佛老也有助於聖學、有益於我身,是否應當兼而取之?”
陽明不怪他唐突,而是耐心地解答道:“聖人誠意盡性(盡力推知人性),無物不具,哪還用得著去兼取?佛老二家之用,皆我之用。在盡性中完養自我,這是道;在盡性中不受塵世之累,這是佛。後世儒者自以為得聖學真傳,卻不懂得聖學的博大和無所不包,同佛老兩家分道揚鑣,實乃迂腐之至。”
張元衝興奮不已:是啊,儒釋道三家各有所長,各有不足,取其精華為我所用有何不可,非要以狹隘可笑的門戶之見相互攻訐,浪費生命,無不無聊?同時,他也感到老師的胸懷是如此博大無邊,學問是如此深不可測,真正值得他用一生去追隨、去品味。
而陽明接下來的話,又使眾弟子內心升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與責任感:“聖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儒釋道皆我之用,這才是大道。佛老自私其身,自外於聖學,所以是小道。腐儒們歧視佛道,強分彼此,同樣也是小道。”
由此可見,陽明心學已不僅僅是簡單的儒學正脈,他吸收了佛、老二氏之精華,借用儒釋道三棵大樹,釀出了自己的心學之果,最終在致良知上歸宗。
錢德洪又問,“致良知”到底有沒有一個從本體到功夫,簡易精一的概括?
陽明沉思片刻,吟出了那首著名的天泉正道四句教: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四句口訣好比內功心法,吃透了它就你就吃透了心學的本質,心學的功夫。
可惜王畿因為悟性太高,想法太多,鑽研太深,以至於揣摩了一輩子四句教,並試圖會通當時各家各派之思想,最終將心學引入到了類似於佛家頓悟的神秘主義。
由於對本體和功夫各有偏重,陽明身後,王門弟子一分為三,現成派、歸寂派、正統派,聚訟紛紜。
現成派高估人性,認為良知天然明覺,省掉了誠意的功夫,直接推行良知,多重外在事功。代表是王艮和王畿。
王艮學問粗淺,注重身體力行;王畿雖窮思冥想,理論上也屬於良知現成派。
除去王艮的泰州學派,剩下的現成派基本上都是王畿的弟子,其中影響較大者當屬鄒元標。
此君先是同張居正死磕,使其頗為頭疼,又與顧憲成、趙南星並稱為“東林黨三君”。憤青了一輩子竟然官至刑部侍郎,死後還追贈太子太保,可見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再往後就是隆慶五年的狀元、帝師張元忭,官至吏部侍郎的鄧以讚。
同現成派對立的是保守的歸寂派,此派低估人性,重功夫、輕本體,號召大家靜坐誠意,明覺良知。嗯,強調功夫,倒也不錯,少培養些大憤,多幾個打醬油的,社會也就和諧了。
此派代表有:聶豹,正德十二年進士,官至兵部尚書;聶豹的學生徐階,這個不用介紹了,中國人都知道;張居正,這個更不用介紹了,地球人都知道;羅洪先,嘉靖八年狀元,著名學者、地理學家。
人隻有將船劃向河心才能同時看清兩岸的風景。現成派過於理想,歸寂派過於現實,惟獨夾在兩派中間的正統派更為全麵地呈現了陽明心學的原貌。
正統派顧名思義秉承的是心學正統,既重本體,又重功夫,代表人物有錢德洪,鄒守益,歐陽德,徐文長,明朝最後一個大儒、工部侍郎劉宗周,其弟子黃宗羲。
這幫人日後或身居要位,或獨當一麵,但在陽明生前尚未嶄露頭角甚至尚未出生。能為他說得上話的還是朝廷裏那幾個。
按理說守喪期已過,對王陽明,最起碼應該給人官複原職吧?這也是當時但凡還有一絲良心的人都會深表讚同的共識。
更不用說那些身處決策層的王門弟子了。黃綰寫給朱厚熜的推薦信早已連篇累牘,席書直言:“生在臣前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見一人,曰王守仁。”方獻夫亦言:“定亂濟時,非守仁不可。”
而張璁、桂萼輩,對陽明的感情就比較複雜了。張璁雖然利用心學上位,但一直以來都敬陽明之為人,對他頗有好感。有證據表明,張璁在發跡之前,和陽明私交還不錯。
桂萼則不同,和王門弟子親近是懷著顯而易見的目的的。不過到目前為止,桂萼的翅膀尚未硬到足以和眾人翻臉,因此,他還是同張璁一道,站在王門弟子這一邊,要求朱厚熜起用王陽明。
朱厚熜的態度卻已發生了明顯的轉變。在這個有仇必報、恩怨分明的皇帝最需要人支持時,曾經對那個遠在天邊卻能一呼百應的王陽明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環顧當世,與楊廷和分量相當,可以一較高下者,除了楊一清,就剩你王陽明。問題是人楊一清不玩意識形態,而你王陽明平日裏講心學講得熱火朝天,現在正當其時要用你的理論了,怎麼反倒不吭聲了?
因此,對王陽明的安排,朱厚熜一直不做表態。
拖到嘉靖六年,不表態不行了——廣西思田發生了叛亂。
88 戲爐焰上片雪飛
廣西的思恩州和田州同其他少數民族聚集區一樣,向來采取民族自治的政策,州長官都是當地的土司。
這些土著一般是不服中原教化的,經常搞些火並、搶劫之類破壞和諧社會的事出來。因此,抓住機會就對他們實行“改土歸流”逐漸成為一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國策。
所謂改土歸流就是指裁撤自治州的土司,任命朝廷流官。
當然,土司肯定是不願意的,但我們可以找各種借口來改,比如說土司絕嗣了,後繼無人;土司之間相互仇殺,讓朝廷逮住了把柄;實在不行還可以說是“順應民意”,由於群眾呼聲太高,所以請您走好,恕不相送。
總體上看,改土歸流促進民族融合,加強中央統治,是一項進步的國策。
然後又到了我們常說的“但是”了。世事從來無絕對,廣西思田有其複雜特殊的地域性,岑氏一族從元朝開始就苦心經營,當地百姓隻認土司,不認流官,倘若真那麼好改,以朱元璋之強勢,早在明元易代時就順手牽羊了,還會讓岑氏維持原狀至今?
然而,傳至岑猛,不改不行了。
岑猛野心很大,想徹底脫離明廷的控製。他撕毀了《反國家分裂法》,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分裂主義的道路。
一日不讀書,無人看得出;一月不讀書,智商輸給豬。岑猛活了大半輩子,估計就沒完整看過一本書,所以由他領導的叛亂很快被廣西巡撫姚鏌平定了。
很顯然,姚鏌的智商要比岑猛高點,但也高不到哪去——心思都用到做官上去了,個把月不讀書也可以理解。
當然,後果同樣是明顯的,那就是敏感的民族問題被他搞砸了。
姚鏌沒有做任何民意調查就貿然在思田一帶實施改土歸流,直接導致了岑猛的餘黨盧蘇、王受繼續作亂。盧、王二人深受當地不明真相的瑤民喜愛,官軍屢鎮不絕,姚鏌也被逼成了姚屠,事態逐步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