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過了一段時間,為緩和西安與南京的緊張關係,張學良電請東北元老莫德惠去向蔣陳述情況,進行疏通。莫答應了,但提出請張派一隨行秘書。張當時指派一名叫吳家興(現名吳一凡)的總部第二廳的上尉科員同去。那時吳隻有二十多歲,是個初出茅廬的青年軍官,眾皆驚異,認為他太年輕了。但張學良認為“莫老這個人是一個好人,但就是軟些,遇事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而讓這個年輕人去,就是為了遇事時能幫他拿些主義”
但那時見蔣談何容易!他不僅位高權重,門禁森嚴,而且還常常四出督戰,行蹤不定。莫、吳二人為此跑了半個多月,又在杭州等了十多天,才“終於得到蔣的通知,約莫翌日到天竺別墅相見”。關於這次見蔣的情況,吳一凡有如下記載:
在杭州受到國民黨市長周象賢的接待。我們住在西湖的西泠飯店,等候蔣的召見。莫德惠和我利用這些日子,飽覽西湖風景,還由杭州市政府招待到浙江省海寧縣觀覽了一次錢塘潮。在等待召見期間,莫和我幾次提到:“我年老了,血壓又高,實不應承擔這次旅途勞頓的任務,惟念漢卿是先大帥的長公子,不能不挺身而出,以報先大帥的知遇之恩。”談到這裏時,莫總是眼裏閃著淚花,流露出緬懷張作霖真摯感情。
過了十餘日,終於得到蔣的通知,約莫翌日到天竺相見。屆時莫一個人去了,我留在飯店候信。莫早晨去的,下午歸來,見我時麵帶愁容地說:“我和蔣先生講了許多關於張如何忠於委座,以及不得已不搜查陝西省黨部的苦衷,並請委座予以教誨”等語,而蔣則始終不大吭聲,隻是不時‘哼……哼’地頷首點頭,既未表示出憤怒之色,也毫無表示諒解之意。最後隻說了一句:‘張副司令教訓教訓他們也是應該的。’看來,蔣是居心叵測呀!你回去要和漢卿說:要多加小心呀!”
隨後莫和我一同回到上海,他寫了一封信讓我帶交張學良,然後他登車返回天津,我直返西安複命。記得張看了莫的信,並聽我口頭彙報之後,麵部表情很深沉,未說什麼話,就讓我回去休息了。
我執行這次任務,前後曆時月餘,去時正是“西風落葉下長安”,歸來已屈朔風初勁,節序初冬了。改善關係、緩和矛盾的努力,看起來是失敗了。可是陝西的抗日救亡運動卻如火如荼,一浪高過一浪。“九·一八”事變五周年時,西安群眾和西北軍聯合召開紀念大會,人們憤怒聲討日寇侵占東北後的滔天罪行,公開發出“放棄先安內後攘外的政策”的呼聲,並要求張學良認清形勢,擔負起抗日重任。參加會議的群眾甚至還表示:“願以我們數十萬顆肉彈作為抗擊日寇的武器,抗日則生,不抗日則死。”會後舉行了大規模的示威遊行,張學良曾接見群眾代表,他熱情稱讚群眾的愛國熱情,同時也表示了他一定要親“率東北軍,披甲還鄉,雪恥報仇”的決心。
可那時,蔣介石的行動卻是與此完全相反的,他在處理完了“兩廣事變”之後,即把注意力轉向西北,在剿共問題上加緊了對張、楊的催逼。
10月22日,蔣介石匆匆趕赴西安,進行視察,西安的形勢頓時緊張起來。未來之前,他對於陝北前線平靜,張、楊剿共不力等情況已略有所聞,他之所以在百忙中特地奔赴陝西,其目的也正是為要打破這個局麵,督促張、楊“迷途知返”,迅速投入剿共戰爭。不過,表麵上他卻不動聲色,還特地邀請了張學良、楊虎城、邵力子等陪他登華山,觀名勝,說說笑笑,仿佛此番西行不是負有重大使命,而是專為遊山逛景似的。張學良知道,這是假相,如果你認為老蔣真是來耍的,或者對於剿共他會輕易放鬆,那就錯了。所以,張學良無心觀景,當他陪蔣登上華山北峰,向東遙望時,一種強烈的思鄉之情,使他思緒萬千,倍感傷痛,曾作舊體詩《華山》一首,滿含對故鄉親人深切懷念的激情寫道:
偶來此地竟忘歸,
風景依稀夢欲飛,
回首故鄉心已碎,
河山無恙主人非。
然而,蔣介石的感受卻是與此大相徑庭的,他最關注的,不是民族的危機,國家的興亡,仍然是他的權勢,他的名位,以及那個他始終耿耿於懷的剿共戰事。
果然,正如古人所說的,圖窮匕首現,當走馬觀花的遊覽一結束,蔣介石就立即向張、楊發布了向紅軍進攻的命令。
張學良麵有難色,對此很不讚成。他不願意再打內戰,而一心要走聯共抗日的道路,他不僅在此之前當麵向蔣說過(那時蔣對此當然是聽不進去的),而且在前不久給蔣的一封電報中也痛切陳辭,作了誠懇的規勸。如他在電報中說:“居今日而欲救亡圖存,複興民族,良以為除抗日外,別無他途。比來寇入益深,華北半壁河山,幾全淪陷,而多數民眾鹹感覺忍無可忍,抗日聲浪,漸次彌漫於全國,中樞(有)領導民眾之責,似應利用時機,把握現實,堅民眾之信仰,而謀抗敵之實現。否則民氣不伸,騷動終恐難免。彼時中樞或反處於被動地位,其失策孰甚!良年來擁護統一,服從領袖,人縱有所不諒,我亦矢誌不渝,固為分數當然,情不自己,亦以深仇未複,隱痛日甚,愧對逝者,愧對國人。所日夜隱忍希冀者,惟在舉國一致之抗日耳。”在蔣氏此番來西安後,張學良更進一步向他說明,這還不僅是他個人的看法,而是西北廣大軍民的共同願望和要求,請他三思。不料,蔣卻大發雷霆,聲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叫你向東,你就應該向東,我叫你去死,你就得去死。不要問為什麼。至於士氣,關鍵在官不在兵,隻要當官的身先士卒,士兵是決不會後退的;如果當官的貪生怕死,畏縮不前,士兵們也是不會認真作戰的。風吹草動,兵隨將走,這個道理我想你是懂得的,唵,唵!”
蔣介石在接見楊虎城時,因楊也提到“部隊抗日情緒高,剿共士氣低,值得憂慮”的問題,所以蔣介石也向他重申上述主張,楊虎城對委員長的高論雖不敢苟同,但也未同他爭辯。可張學良卻鬥膽進言,講了自己的不同的見解,他說:“風吹草動,兵隨將走,誠哉斯言!但這個將要是良將,並真正是愛國愛民的,還必須得把路看清楚,若是不走正路走邪路,那就糟了。士兵們因為不明真相,也可能暫時會跟他走,但他遲早是會被拋棄的。再說,你有你的理,他們也有他們的理,如他們愛說,日本侵略我們,是要把中國變成他們的殖民地,要把中國的老百姓變為亡國奴和他們的奴隸,這,我們是決不答應的。我們要求停止內戰,一致抗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不,不,你搞錯了,士兵決不會是這樣的!”蔣介石對任何問題常常是先入為主,有它的一套固定不變的論點和模式,而且是不容置疑的,所以,他不等張學良把話說完,就很武斷地說:“關於抗日問題,你們不要聽信謠言,這事政府自然會管的。至於士氣問題,我來解決,我要向王曲軍官訓練團講話,我會說服他們的,唵。”
10月27日上午,蔣介石在張、楊二將軍陪同下乘汽車來到西安郊區的王曲軍官訓練團,準備向訓練團軍官講話。
這天,到會的軍官人數比較多,除軍官訓練團全體人員外,還有西北“剿總”和十七路軍總部以及駐西安各部隊團長以上的軍官。據說,委員長有令:任何團以上軍官均不得缺席。
因為人多,沒有那麼大的禮堂可以容納,會場就臨時設在訓練團駐地廟內戲台前的大院子裏。上午十時以前,參加會議的軍官都準時進入會場,專候“委座”光臨了。
大約十點鍾左右,在嚴密警戒的王曲軍官訓練團駐地門外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蔣介石的車隊到達軍訓團門口了。
這時,早有一批軍官上前迎接。蔣介石下了汽車,即由張、楊二將軍陪同,緩步進入會場。頓時,軍樂高奏,全體立正;也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聲。蔣介石揚了揚手,算是答禮,可麵孔卻一直是板著的,不說也不笑,更顯得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然而,由於平時對蔣氏的尊容難得一見,所以不管他是怎樣的傲氣十足,人們還是象看什麼稀奇似的,都注意觀看。隻見他身穿軍服,腰懸嶄新的金燦燦的有半截身子那麼長的指揮刀,腳登烏黑發亮的長統皮靴,戴著雪白的手套。但他人並不富態,似乎缺乏一般大人物挺胸腆肚的那種派頭,而是瘦長臉,細高個,走起路來腰板挺得直直的,倒還精神,隻是未免過於嚴肅了,一直繃著臉,麵無表情,冷若冰霜。總之,從出場到離開,沒見他有個好臉色,沒露一絲笑容。
那天,主要是他講話。他獨自站在主席台上,張、楊二將軍都站在台下隊列前麵,其餘軍官站在他們後麵。他講話不轉彎抹角,而是直截了當,並注意聲調的抑揚頓挫,還是很有些煽動性的。他這次講話實際是向中、高級軍官發出的繼續大舉“剿共”的動員令,也是對反對內戰、主張抗日的中、高級軍官所作的露骨的威脅。為了論證他的諸如“攘外必先安內’之類的論調,他大講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也談禮義廉恥、三綱五常,儼然以孔夫子和曾文正公的得意門徒自居。他還引經據典,大談所謂日寇是外敵,共產黨是內患等,叫人好不掃興。總之,那天他喋喋不休地講了很多,很多,可惜收效不佳,因為他說的是鄉音很重的寧波官話,有些是聽懂了,也有些就難免有不知所雲之感,但他最後疾言厲色地所說的一段話,因為講得稍微慢一點,大家還是聽清了,他分明說的是:“我們革命軍人先要明禮義,知廉恥。在家要盡孝,要孝順父母;為國要盡忠,要服從長官。這是我們革命軍人的本分。同時,我們革命軍人還要分清敵人的遠近,事情的緩急。我們最近的敵人是共產黨,為害也最急;日本離我們很遠,為害尚緩。如果遠近不分,緩急不辨,不積極剿共而輕言抗日,便是是非不明,前後倒置,便不是革命。那樣在家是不孝,為國是不忠;不忠不孝,便不能算一個革命軍人。國家有法律、紀律在,對這樣不忠不孝的軍人,是要予以製裁的,是決不寬恕的,這一點,唵,唵,我希望諸位要特別加以注意,萬勿聽信共黨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