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這無疑給當時困居下邑的劉邦指引了一條陽關大道,所以他欣然接受而且立刻付諸於實施,一度軍威大振,其中確有這位高陽狂生的功勞。

前日酈食其一來,劉邦就主動垂詢擺脫目前困境的良策。這位滿腹經綸的儒生早已摸透漢王的心思,他又正準備獻策劉邦,讓他去遊說齊王,如果漢王同意分封六國後裔,兩者不就是一回事了嗎?再加上近日來心事重重,因為攻滎陽、占敖倉是他的主意,生怕劉邦如今被圍困滎陽糧食將盡,怪罪於他,因此也急於想提出一個解圍的良策。

如果漢王真的接受了他這一建議,恢複六國不是他的頭功嗎?不但漢王將視他為股肱之臣,而且六國君王也都會感恩於他,那時他就真如當年佩六國相印的蘇秦了,張良與陳平又何足道哉!

於是他便信心十足地對漢王說:“昔日商湯討伐夏桀,卻依然分封他的後人在杞國。周武王誅殺了商紂王,也分封了他的後人去宋國。而秦始皇殘暴無道,消滅六國之後,弄得那些國王的後裔無立錐之地。如果陛下能夠真心恢複六國之後,他們都會感恩戴德擁戴陛下,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漢王的德行已傳播天下,就可以南麵稱霸了,到時候項羽也會恭恭敬敬地來朝拜陛下了!”

這一番美好的描繪,真使得劉邦暈暈糊糊,像飲下了一盞美酒一般,頓時心花怒放。再也沒有想到要不要詢問一下張良和陳平,究竟可行不可行,就當機立斷定奪下來。

他立刻說道:“很好!你趕快去找工匠把金印刻好,然後就請先生身佩六國使帶,去完成這一重大使命!”

他未曾料到如此千秋偉業,竟憑他三寸不爛之舌把漢王說動,瞬息間變為現實。被授予六國使帶,這真是青史留名的大事,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一種飄飄然的大人物的感覺。但畢竟年近七十的老叟了,出門跨門坎時沒有留神,差點兒絆倒。

誰能料到我酈食其還有今天!

所以,當張良以一種不滿的眼光審視金印時,他先發製人地說:“這位工匠是一位名匠之徒,還是先生手下何肩舉薦的。”

他心想,你張子房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麼?沒想到張良沉吟半晌,說了句:

“金印倒是刻得很好,但恐怕這幾顆金印反而要壞漢王的大事!”

劉邦正挾起一塊牛肉要往嘴裏放,突然把舉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吃驚地問道:

“為什麼?”

酈食其大為不滿,冷冷地反問道:“難道漢王施聖德於天下還有錯嗎?難道說……”

劉邦用手勢製止住了他,他心裏明白,張子房一言九鼎,不會平白無故地讚同一件事,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反對一件事。這麼大的事,還是應該聽聽他的看法,於是便放下筷子說:

“子房,你不妨說得明白點!”

酈食其想打斷談話:“既然漢王都已經讚同……”

劉邦的回答又是一個堅決回絕的手勢。

“好吧!”張良說:“請借一下漢王的筷子來用一下。”

他拿過漢王的筷子,蘸了一點酒來,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抬起頭來逼視著酈食其說:

“廣野君為飽學儒生,想必熟悉分封之事。”

酈食其終於抓住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一下子接過話茬:“不錯,商湯討伐夏桀,還分封了他的後代於杞,武王誅殺了紂王,還分封了他的後代於宋。先王都可以分封,難道漢王分封就錯了嗎?”

酈食其振振有詞,似乎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可是,”張良回答說:“昔日商武伐桀紂而又能分封他們的後代,是因商武自信能牢牢控製他們,可以製他們的死命。請問,漢王今日能控製項羽,製他於死命嗎?”

酈食其瞠目以對。

張良蘸酒在圈裏寫了個一字,然後又畫了一個圖說:“這就是第一個不可的道理。”

“請問子房先生,今日漢王討秦,與湯武伐桀紂有何遜色之處?”

“然而時移世易了,當年武王入殷,可以表彰賢人商容之故裏,憑吊賢臣箕子之故居,加封忠良比幹之墓,請問今日陛下可以嗎?這是第二個不可的理由。”

劉邦點頭讚同,又問:“還有呢?”

“再說,當年武王能夠發矩橋之栗,散鹿台之財,用以救濟天下貧窮之民。此時此境,漢王有力量行此義舉嗎?這是第三個不可的道理。”

嚴峻的現實迫使大家默認了。

“還有,武王戰勝段紂王以後,偃武備而治禮樂,倒載幹戈,表示不再用它,請問先生,時至今日,漢王能偃旗息鼓嗎?這是不可之四。”

劉邦的頭慢慢垂下了,酈食其也麵有難色。

張良站了起來,在席前來回踱步,繼續侃侃而談:“漢王能像先王那樣將戰馬放到華山,敢向天下表示不再乘用嗎?這是不可之五。同樣,漢王能效法先王,讓牛在桃林的山穀中歇息,不再運送軍糧嗎?這是不可之六。”

張良一席話,轟毀了近年劉邦想分封諸侯的幻想。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困難處境和有限力量。但他仍然覺得張良的六點詰難,並未曾使他徹底折服,他仍不服輸地說:

“話雖如此,子房,當前分封六國諸侯,最根本一點,還是想從多方麵牽製項羽。不然的話,將何以度過目前的難關?”

酈食其在沮喪中便抓住了反駁的關鍵;“漢王說得對,現今最緊迫的,是要聯絡更多的人與漢王一道,共同戰勝項羽!”

“先生說到要害之處了!”張良激動起來,“要天下豪傑與漢王共取天下,可是,問題恰恰在於,天下眾多豪傑拋開父老妻兒,離開祖先墓地,告別了鄉土故舊,來投奔陛下,不過是盼望成功之後,能獲得尺寸的封土。如果漢王把土地全部封給了六國之後,這些立有戰功的人,還有什麼希望?還能靠他們去打天下嗎?值得漢王深思啊!這就是第七個不可。”

酈食其突然想到了一個可以擊中張良要害的問題,他也站了起來說:

“我還有一個難以理解的問題,請教子房。”

“請講。”

“我聽人說,子房先生曾竭盡全力擁立韓王成,還差點為此丟了性命。而今,又偏力說不可立六國之後,先生之言與行何其相悖也!”

高陽酒徒的這番話,的確揭開了張良心靈深處那塊血淋淋的傷疤,頓時他的臉唰的一下變白了。那一幕幕雖然過去但永遠不會暗淡的畫麵,又一下子浮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羞愧難當,令他痛心疾首。人的一輩子不可能不幹錯事和蠢事,然而沒有那一件往事,有他竭盡全力去輔佐一位昏憒卑鄙的韓王,更使他感到畢生蒙受莫大的恥辱。沒有想到酈食其今天竟然利用這件事來攻擊和嘲弄他。不過他轉而一想,這件事天下皆知,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讓他說去吧!

張良坦然大笑起來。

他對酈食其誠摯地說:“先生真不失為一辯士,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是先生聽說過一句民諺吧,這就是‘吃一塹長一智’,我今日之所以力勸漢王不要再立六國之後,正是因為有昔日慘痛的教訓。當今分封六國之後,如果項羽不強大倒也罷了,如果項羽更加強大,六國隻有折服於他,倒向他的,還能老老實實來向漢王稱臣嗎?這是不可之八!”

劉邦剛扒了一大口飯塞在嘴裏,猛地吐了出來,指著酈食其罵道:

“你這個魚木腦袋,滿肚皮的書算是白讀了,差點誤了老子的大事!”

酈食其此時情緒沮喪,麵如土色,靈魂生竅,他生怕劉邦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腦袋,六國相印的美夢沒有做成,反而成了一個冤鬼,忙跪地叩頭說:

“漢王息、息怒,臣、臣原、原是為別的事而來,聽漢王說起分、分封,便亂叫附和,差點誤了大事!”

劉邦問:“你有什麼事要稟報?起來說吧!”

酈食其站起來說道:“臣本以為,今燕趙已定,隻有齊還沒有攻下。如今田廣控製著千裏的齊國土地,田間率領著二十萬之眾盤踞著曆城。田氏家族十分強盛,背靠大海和泰山,憑借江河之險,南邊又與楚相近,他們狡詐多變,漢王雖然派遣了幾十萬軍隊北上,看來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攻下的。請漢王準許我帶著陛下的詔書,前去說服齊王歸順。”

劉邦掉過頭來看著張良:“子房以為如何?”

張良點頭表示讚許:“廣野君的建議可行,當今之計就是要使楚之外的一切大小諸侯,都來歸順漢王,共同反楚,何愁項羽不敗。”

劉邦叫酈食其快把金印拿去銷毀,然後即日起程北上。

酈食其剛走了出去,劉邦和張良便得到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亞父範增因為背上的毒瘡迸發,還沒有走到彭城,就死在了回鄉的路上,沒有能夠回到故鄉居巢。

範增之死使劉邦去掉了一個心腹大患。最近劉邦向項羽求和,頭一個最堅決的反對者就是範增,他竭力鼓動項羽占據敖倉、攻打滎陽,製劉邦於死地。

因此劉邦采納了陳平的計策,拿出重金收買楚軍將士,盡量在項羽麵前說範增的壞話,離間他們的關係。

特別是有一次,項羽派使者來見漢王,先故意按高規格的“太牢”標準設宴,就是有全牛、羊、豬的最恭敬、最豐盛的筵席。等到項羽的使者入席,接待者故作驚訝地說:

“啊,我們還以為是亞父派來的使者,原來是項王的人!”

於是侍者便把豐盛的太牢之宴通通撤了下去,然後端上一些粗糙惡劣的食品給項羽的使者吃。使者一回去,就在霸王麵前說範增的壞話,引起項羽對範增的懷疑,以為他暗通劉邦,便削減了他手中的軍權。

範增是何等倔強的人物,豈能忍受這般窩囊氣,他已是七十五歲高齡的老叟了,須發皓然,風觸殘年,再加上背上最近又長了一個毒瘡,疼痛加劇。一氣之下,他便跑去向項羽說:“如今天下的事大局已定,霸王好自為之!我也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希望準許我這把老骨頭埋葬在故鄉的土地上。”

霸王放走了範增,這位老人在歸途中怨哀的死去,魂兮難歸故鄉!即使範增不走,也活不了多久。但是他與項羽的訣別和死亡,是項羽成為孤家寡人的轉折和象征。範增之死,是霸王走向悲劇的不祥預兆,正像一棵大樹飄落的一片黃葉。

其實真正狡獪的是範增,他才真是鷹視狼顧之人。項羽雖然殘暴,卻也十分天真。範增若在,可以使他的天真不致被別人利用;範增若去,他的天真就最終致他於死命。

當劉邦和張良正在談論著範增之死,陳平和紀信走了進來。

一個精密的突圍計劃已經形成。

預定今晚夜半時分,滎陽城將東門大開,火把照得如同白晝。

突然從滎陽城裏跑出兩千多位女子,讓楚軍一個個看傻了眼!

緊接著隻見紀信裝扮的漢王,乘著一輛以黃繒為蓋,車衡的左方豎羽毛幢的鑾輿,他大聲呼叫著:“糧食已盡,漢王降楚!”直奔楚營而走。

當楚軍完全趕到東門圍觀漢王投降的壯觀場麵時。真正的漢王已率領著數十騎,悄悄地從西門出城,逃往成皋,然後入關去了……

劉項之爭已到了十分微妙的關鍵時刻,北方的韓信成了舉足輕重、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然而意氣用事的劉邦嫉恨韓信,成見太深,幸虧張良即時為他權衡利弊得失……

韓信在北方大破楚軍,擊殺楚將龍且,追至城陽,生擒齊王田廣,大獲全勝,平定北方的消息,既震撼了彭城的項羽,也震撼了修武的劉邦。

劉邦滎陽突圍後,又經曆了成皋突圍,幾起幾落之後,駐軍修武。他聽從了一位郎中鄭忠的忠告,堅持六個字的策略,即“高壘、深塹、勿戰”,等待北方時局的變化。同是有趣的是,一向莽撞的項羽也叮囑他的部下海春侯大司馬曹咎說:“你一定要好好守住成皋,即使劉邦前來挑戰,也不要理他。”項羽到哪裏去了呢?他引兵到梁攻打彭越去了,想解決他的後顧之憂。

當前的楚漢之爭,中心雖然在中原的滎陽、成皋,但決定勝負的關鍵,卻在於北方和東方究竟控製在誰的手裏,最終決定著中原鹿死誰手。這就完全證實了張良的早期預見,韓信與彭越、英布是戰勝項羽的關鍵人物,其中又特別是韓信。

劉邦的心中有一個三角形,一隻角在中原,一隻角在關中,一隻角在北方燕、趙、齊國。每次兵敗中原不論多麼慘重,他都忘不了讓韓信領兵北征,都忘不了連夜奔回關中去小住幾日,安撫一下關中百姓。有一次回到櫟陽,把他兵變後又叛離了他的塞王欣殺了頭,隻住了四日又匆匆東顧了。

因此,每次身陷絕境時,他都想扔出關東之地,分封給別人,讓他們去對付項羽。但是中原之地仍然是他一塊心頭的肉,他的王者之夢始終縈繞在這片土地上。關中是他的基地,必須穩住。北方是決定他勝敗的關鍵,必須踞有。隻有這兩頭都顧到了,才能保證他在中原立於不敗之地。這也是劉邦為何屢陷困境,而項羽卻又始終不能消滅他的根本原因。

這個三角形的戰略布局,是他穩定的奧秘所在,而這個戰略構想的設計者就是張良。從下邑的馬前獻策,到滎陽的力說八難,張良都是始終牢牢地抓住這個基本構想,毫不動搖,才使時局逐漸向著有利於劉邦的方麵發展。

然而,這個戰略布局卻又常常使劉邦陷入了矛盾與困惑。

本來,韓信的大獲全勝應該使他格外感到高興才是,因為這是他在戰略上由弱變強並最後戰勝項羽的關鍵。但是他的心中卻有著一種說不出滋味,好像這個勝利並不屬於他。

的確,韓信掃蕩北方如風卷殘雲,他用木頭綁著陶罐從夏陽將士兵渡河,奇襲安邑,生擒魏王豹,用驛站的車輛將他押送到滎陽獻給了漢王。然後又與張耳引兵北擊趙、代,先破代兵,擒夏說、瘀與。然後南下井陘,半夜發兵,背水佯攻,吸引敵人,調走趙軍主力,出奇兵占領趙軍後方陣地,一鼓作氣斬陳餘,擒趙王歇,破趙軍二十萬,威震天下。於是隻派出一位使節,便使燕國望風披靡,不戰而降……

近來到處都在繪聲繪色地傳說著韓信神奇用兵的故事,使劉邦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一連串慘敗的狼狽相,心如刀絞,彭城大逃亡,在楚軍追殺中,三次將自己的一對親生骨肉推下車去。滎陽突圍,讓紀信去假扮漢王從東門降楚,自己由西門倉惶逃遁。成皋被圍,他又單獨與夏侯嬰乘一輛車從北門逃到了小修武。一勝一敗,相形之下何等難堪!韓信的戰功愈加輝煌,他就更顯得無能和渺小。在北方傳來天下震驚的勝利消息時,劉邦甚至感到說不定有一天,他也會成為自己的催命鬼。想到這裏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像朗朗晴空,一片陰雲從天際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