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殺之時,他靜靜地站在城樓的最高處。
身後是熙來攘往,喧囂熱鬧的安陸市集,眼前卻是一片與天相接的廣袤。群山在天際之下起伏,草木林澤,北雁南歸。目光所及,均是天地萬鈞之力的凝結,在亙古未變的時光裏靜看世事滄桑。
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中。
少年輕輕地顰眉,他或許不能夠理解此時心中的澎湃意味著什麼,隻是伸出手,指向天際,向身旁的那人詢問。
“袁先生,山那邊是什麼?”
一直默默站於少年身旁的中年人輕輕一笑。
“世子,那邊,自然就是天下。”
他沒有再問,而是站在那裏靜靜地凝視遠天,眉間閃過些許渴求。
這一日,他從晨曦一直站到黃昏,直到月光初起,才邁起步子,下了城樓。白天所見的那片無垠的天地,如同石刻一般印在了他的心裏。他開始疑惑,群山之外,究竟還有多大的疆域是他不可觸及的地方,此生,又還有機會去看看嗎?
夜色之中,兩人消失在一片空曠的馬蹄聲裏。
時空的另一處,也有人站在安陸的城樓之上。
古城樓已經成了此地的旅遊招牌,每一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喻和靖輕撫著已然見證了五百年曆史的斑駁城牆,心中的喜悅已溢於言表,她輕輕撞了撞身旁與她同行的朋友,感慨不已。
“你說,嘉靖他到這裏來過嗎?”
身旁的人撲哧一笑。
“人家那時候可是王爺嫡子,金貴著呢~怎麼會來城樓這種破地方~”
她也笑了,不再多言,望著城樓兩邊同樣熱絡的街市,她忽然有些恍惚。史書中的那個少年英主真的有血有肉地存在過嗎?在這樣一片如今已然麵目全非的土地上,那些已經被整理成冊的蒼白書頁,如何向世人證明那個時代是多麼的驚心動魄呢。
下午,她與同行之人道別,獨自一人去了在市區之中的興王府。
當年偌大的興王府此刻隻剩了一座鳳翔宮,守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道旁,殘舊的石磚地麵斑駁難行,她摘下高跟鞋,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麵上,靜靜地站在鳳翔宮的門前,看著一旁的古槐在秋風之中散落著枯葉,一種曆史的滄桑感油然而生。
這裏是她最愛的嘉靖帝出生的地方。
嘉靖的王朝放在曆史上雖然不是名震四海的盛世,卻也是千古一奇。皇帝二十二年不上朝,卻一直站在權力的中心。嘉靖少年登位,初時便與當時的內閣老臣楊廷和鬥得天翻地覆,以他十五歲的年紀獨擋滿朝文武,這是何等氣派。
風迷了眼,喻和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向裏間走去。在這興王府中,她轉了許久,最終停在了一條幽深長廊的一端。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此情景還是讓她覺得眼前一亮,不曾想,此處竟會有這樣的地方。她向前幾步,試圖走近。正在這時,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她。她回頭,見一個提燈人從方才自己站著的位置向她走來。那人身著黑色鬥篷,他的臉埋在陰影之中,卻可見是在微微地笑著。
“你是……”喻和靖心中有些發怵,不覺向後退了幾步。
“喻兒姑娘,僅一年的光景,竟連我也認不出了嗎?”
她帶著疑惑看向此人,那人見她如此,便開口提示。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姑娘可在杭州靈隱寺許願求簽。”
如此,她便回憶起來。去年十九歲生日那天她與媽媽一同去了杭州,當時還隨團去了靈隱寺。素來聽說靈隱寺的簽非常靈,所以特意去求了一卦。簽文早已記不得了,隻是記得那解簽人單是笑,並不像給常人解簽一般解釋,隻是淡淡地回了句:
“如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正是那時,媽媽從身後拉了她一把,說她的簽求錯了,本要求學業的,她卻求成了尋人。一番折騰之後,再到解簽台,坐在那裏解簽的,卻已不再是前人。
今時今日再看眼前的提燈之人,她突然覺得似曾相識。
“哦,是你!”喻和靖恍然大悟,“嗬,在這裏遇見真是奇遇。”
那人並不理會喻的言語,隻是將燈籠遞於她手,轉身緩緩離去,輕聲道,“如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誦聲在過道回蕩,清幽回長。
她手執燈籠,恍惚間眼前有一道微掩的門,不覺走近,扶門向裏張望,卻不知何故如同陷入棉柔夢鄉一般,漸失去了知覺。
待醒時,已是明正德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