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草迷迭(1 / 3)

“姐,你今天晚上要值班嗎?”倪哲的微信在手機裏躺了半個多小時,倪年才檢查完畢回到科室。由於屬相吉利,今年是生育高峰年。二季度才剛過完一半,婦產醫院整個產科早已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倪年所在的六病區經常有30個以上的產婦需要護理。同病區一位護士的女兒高燒不退,倪年便主動和她調了工作班次,讓對方放心回家照顧孩子。給弟弟回完信息,倪年和晚班同事交接好工作,便去更衣間換了衣服。離開時經過一間病房門口,看見護士長還在和孕婦交流,倪年探進半身朝她們揮手再見,那孕婦開口笑道:“倪護士下班啦?”“嗯,要好好休息啊。護士長,我先走了。”護士長點頭,見倪年毫無察覺,便提醒般指指臉頰。倪年一摸,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戴著口罩,連忙屈指勾下兩側耳掛,離開前留下個不好意思的笑。“小倪護士長得真好啊,巴掌臉,大眼睛,不笑的話特溫馴,一笑起來又迷人。”孕婦輕撫肚子,“我啊,就愛天天看著她,這要生的是個閨女,指不定能和她一樣漂亮呢!”護士長被逗笑,望著倪年剛才站過的地方,點頭:“小倪挺不錯的,專業紮實,肯助人,也好學,做什麼都很耐心。”今天禮拜五,下午係裏沒課,倪哲就收拾東西回了家。住了三年的房子,麵積雖小,但在姐姐的布置下井井有條,像間小戶型的樣板房,簡單又不失溫馨。偌大的帝都,落腳的地方就是家。親姐在短信裏說想吃魚仔粥,做弟弟的便不辱使命,努力滿足白衣天使的一切食欲。饑腸轆轆的倪年吃了兩大碗,感覺胃都撐大了一圈。飯後倪年拆開一箱快遞送來的包裹,把搗鼓手作的各類原料拿出來分裝,倪哲在一旁熟練地打下手,幫忙分揀。“對了阿哲,你們係那個追你追得特勤快的小尾巴,還有沒有下文啊?”倪哲雙手頓了頓:“哦……她啊,挺麻煩的。”“麻煩哦?”倪年蓋上存放鳳眼菩提子的木盒,抽空打量他快速紅起來的耳朵,“可我覺得蠻可愛的啊。”“可愛……嗎?”倪哲低語,紅暈很快從耳朵蔓延到臉上。半晌才反應過來老姐在逗自己,倪哲窘迫得很,拿過倪年手裏的盒子,“不是要和司徒姐視頻嗎?快去啊。”天朝正值《新聞聯播》時段,蘇黎世那邊差不多中午。視頻一接通,司徒今頂著一頭酷到掉渣的黑人辮出現在窗口裏,倪年當場被驚得合不攏嘴。“把嘴閉上,我都看見你的扁桃體了。”姐”。身為一名曾經的京城小公子,陳勒最引以為傲的個人頭銜就是“婦女之友”。絲毫不介意和娘子軍廝混的他,隻對一點感到不可思議,那就是如此“斯萊特林”的司徒今,居然能和倪年、伍月這麼“格蘭芬多”的女青年成為朋友……至此,鐵四角成立。義賣網站也更名為9?,作為結緣的紀念。和司徒今視頻完,倪年去洗了個澡。出來後繼續坐在電腦前,打開9?的網址。網站從設計建設到運行維護,都是職業IT人士陳勒的手筆。雖然這家夥整天自詡“一條優雅的硬漢”,喊伍月“伍媽”,叫倪年“小老婆”,但認真捯飭起本業來,連成日罵他騷包的司徒今也深感給力。由於一些材料告罄,網站上倪年專區的部分貨品都撤了圖。因為和陳勒有時差,現在材料到手,她便自己將它們重新上傳。後台交易顯示今天有顧客拍了兩隻岫玉珍珠發夾,明天得包裝發貨,記到備忘錄上後,倪年關機睡覺。“晚安。”她輕聲對床頭相框裏的那對夫婦說。夜晚朝著明日邊緣滑去。合眼的那一秒,她像每晚臨睡前一樣,覺得現有的一切,都已經很好。周六排到晚班,整個白天可休,躺不住的人還是起了個早。倪哲睡醒打開房門,聽見小陽台有水流聲,走過去一瞧,果然是姐姐在洗衣服。他蹙眉,回身去廚房拿了副塑膠手套,剛睜開的睡眼被屋外的陽光照得越發惺忪:“怎麼老是忘記戴?”倪年正在漂洗他的襯衣,長發如瀑,隨著動作一蕩一蕩:“不用了,姐這就洗完了。”結果倪哲就那麼舉著,倪年拗不過,隻好接過來乖乖套上:“敗給你了。”他得意,撓著頭去洗臉刷牙,順便問:“今天我和同學去圖書大廈,你出門嗎,姐?”“嗯,要陪伍月去找做旗袍的鋪子。”鐵四角裏,坐標相同的倪年和伍月是線下來往最頻繁的一對——她們大學相識,畢業後又都選擇了留京工作。兩人身上都打著背井離鄉的標簽,互相照應,彼此關心,感情好得像認識了二十年的姐妹。兩年前,伍月在這座人來人往的城市,遇見了紅線那頭的人。正所謂有緣千裏來相會,當時那位買家在9?上拍了件伍月篆刻的印章,配送地正是北京,兩人便約好同城交易。大約是那日什刹海的風太輕,拂過楊柳的瞬間也帶來了一起可遇不可求的愛情。伍月被買家同誌繞著整個皇城窮追三個月不止,最終繳械投降。再一晃眼,這都要嫁為人妻了,倪年也自然接到了伴娘任務。由於婚宴上需要中式禮服,伍月便打算找家裁縫鋪定做一身旗袍。北京城裏老裁縫那樣多,有選擇恐懼症的美嬌娘倒是沒機會犯難,因為陳勒家祖上就是做這行的。東四南大街燈草胡同裏,那位曾經“一刀剪出一件旗袍”的陳寶齋師傅,就是陳勒的太爺爺。家傳手藝代代相承,結果陳勒他爹誌不在此,拱手就把家族使命讓給了兄長,然後一家三口移民加拿大去了。陳勒隔三岔五自嘲,他太爺爺要是知道他爹做了“賣國賊”,非得從八寶山寸土寸金的人民公墓裏氣飛出來不可。在這個路盲批量生產的年代,倪年認路能力一流。日光照耀中的深巷,明亮寧和,青磚灰瓦下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門前老槐樹的樹影在溝壑縱橫的木質門牌上靜靜斑駁。倪年看看上麵“陳氏製衣”四個繁體字,應當就是這裏沒錯。她輕手推開大門,目光滑進去,看見院子中央有多隻白鴿走走停停在啄食。她和伍月跨過石製門墩,一塊兒往裏頭走。這座四合院進製雖然不大,但頗有年代的房體牆壁都保留得相當不錯。四周護壁的古藤,廊下盆栽的綠植,都生得鬱鬱蔥蔥,在初夏時節綠得晃眼。透過正房那一排朝南的花格玻璃窗,可以看見屋內有人在營業,隱隱傳來抓耳的戲曲聲。她們掀開門簾進店,恰逢被一個身著藏青長衫的中年店員撞見,兩位年輕貌美的女客人讓他眼前一亮:“喲,二位好啊!定做衣服是吧?”“對啊。”伍月也答得幹脆,“是陳勒介紹我們過來的,他說可以直接找你們老板。”“哦,阿勒啊!”那店員恍然,“那你們坐這兒等等,我去叫我們老板來。”“謝謝啊,那麻煩您了。”“甭客氣!”那京劇不知是從哪個角落鑽出來的,咿咿呀呀,是沒聽過的曲目。倪年拎著包立在原地,候人的間隙四下環顧。這家裁縫鋪給人的整體印象比較上世紀,紊中有序,陳設懷舊,連雇用的裁縫師傅也全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者。牆壁上壘著層層布匹,製好的成衣掛成幾排,吊著明細布條。倪年湊近去看,寫的顧客姓名及聯係方式。作坊內擺著數台比雙人床還大一些的案板,案上墊了深色氈子,又鋪著墊布,量具諸多,一卷卷各種顏色的線碼在那裏,整整齊齊。那中式藏青長衫似乎是這家店的店服,人人著其。除了距離倪年五步開外,背身站著的那位。院外的日光邁進來,被窗格分割成塊,光柱中有灰塵輕揚。那男人站姿挺拔,灰黑西褲垂墜筆直,素雅無塵的白色襯衣讓他的背影看上去無比幹淨,幹淨得像是方才經過院子時偶遇的那些白鴿,眨眼間化成了人形。有條舊皮尺軟趴趴地掛在他肩頸上,他低著頭,隻專注案前的工作。旁邊的剪裁師傅下刀利落,鐵剪哢嚓作響。再遠一些,有店員手中針線翻飛,口裏隨著那戲曲節拍自在唱念。倪年看著那個背影,那男人握著一把蒸汽熨鬥,動作細致,旁若無人地燙著一套絳紅衣物。被這突兀又融合的畫麵影響,倪年默不作聲地賞了良久,不知今夕何夕。“伍月小姐?”“我是,您好!”耳邊飛入交談,倪年扭頭,入眼的同樣是位打扮講究很有品位的男人。佩戴金絲眼鏡,眉宇間溫潤橫溢,正從案板與案板間的狹窄過道繞過來,對伍月說:“阿勒說這兩天會有朋友到店裏來,陳政——陳勒堂兄,你們好。”她們被請到一旁坐下。有陳勒事先招呼,這趟定做八成得陳政親自動手,不過這價錢哪怕不談,也不會太過於高昂。陳氏製衣曆任老板又都氣度慷慨,伍月同陳政聊得投機,倪年端著紅棗茶,聆聽間又望了那熨衣男人一眼。案板上被碰倒一卷線筒,骨碌碌滾過,他的心無旁騖被打斷,始終挺立的身形終於斜了斜。線筒被他扶起,放置在一旁。顧自而處。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在意作坊內其餘角落發生的一切。“是這樣,不瞞你們說,待會兒我要出門應個飯局。所以樣式、麵料等等,今天恐怕無法親自給你們敲定下來。”陳政實話相告,反身拿到條皮尺,詢問著,“就先測量一下你們二位的身體尺寸,如何?”伍月說沒問題,陳政便引著她們往裏間去,禮貌地說:“我們鋪裏沒聘女裁縫,請勿介意。”倪年聞言又掃了遍屋子,果然除了她們二人,皆是男性。這陳政長得溫良無害,伍月倒也放心。畢竟是靠手藝和口碑立足的老字號,老主顧長情新主顧不斷的,這最起碼的職業道德,她們還是信得過的。“那當然,不礙事。”陳政扶扶金絲眼鏡,越過伍月看向她身後的倪年,半晌,對一個方向揚了揚聲:“老葉,過來搭把手,幫忙替這位伴娘小姐量個尺寸。”時間如滯,兩秒後,遠處一心熨衣的背影終於舍得抬頭。那白衣黑褲的男人擱下熨鬥,鞋跟半折,頭顱隨身子稍稍轉過四十多度。他與倪年隔著數米,互相無聲打量。而遠遠投進她眼內的,是氣質清俊,與背影完全匹配的麵堂。葉鯉寧收起視線,邊舉步邊把衣領上的軟尺摘下,半拍後說:“跟我來。”更衣室內大約放了什麼,清新的藥草香,很醒腦。考慮到要量身打版,倪年今天出門特意換了套健身內衣及短褲,伏帖修體,又不會很尷尬。倪年這樣應景地想著,反手拉開連衣裙的後拉鏈,脫下掛到壁鉤上。她身後,葉鯉寧已放下那塊鳳凰戲牡丹的大花布簾,隔出一方獨立的二人空間。然後他花了三步走到她跟前。離得近,倪年順勢壓低了腦袋,自覺當起啞巴——潛意識告訴她,這人,似乎不好惹。“抬手,自然呼吸。”一把男性嗓音在上方破開,帶著磁性,比周圍縈繞的藥草香還要提神。她不敢怠慢,依言張開胳膊,讓對方將皮尺繞過自己後背,然後靜靜吐納,配合著給出胸部最豐滿處的水平圍度。葉鯉寧微微俯首,目光降落到那刻度上,停留一眼。倪年在他撒手的間隙,稍稍抬高視線,這一抬,不巧直接撞進了對方衣領微敞的頸口。一小段黑色編繩若隱若現,掛墜藏在襯衣下,不知道是什麼。可能是塊玉?她無聊地猜測著。他接著量她的胸距、胸高。手法準確,拿捏得體,人類有血有肉的軀體,在他巨細靡遺的測量下仿佛有了經緯。那雙手也幹淨,骨骼硬朗,和背影一樣。他寡言,於是她緘默,更衣室內寂然如世外。直到——量腰長時,葉鯉寧將皮尺一端貼到倪年腰側,或許是力道偏差,他聽見一直很沉著也很配合的女客人“啊”了一聲,還條件反射般擰腰躲了一下。“……”攜尺的雙手懸而未落,那始終錯開的兩道眼神,終於在雙方的正視下,有了第一次不偏不倚的交彙。倪年蠻尷尬的,後背瞬間熱烘烘,她誠實地解釋:“癢……”葉鯉寧不說話,驀然間,滿世界好像隻剩下一對清淩淩的眼眸。倪年的長相宜古宜今,當年在醫科大獲封過護理學院院花,是公認的氧氣美女。他的目光攜有探究,逐步遊經這位女客人秀麗的臉龐。她膚色白淨,襯得唇色飽滿紅潤,能挑出的唯一“瑕疵”,是右眼角附近生有幾顆微小的淚痣,高低分布。一瞬間,葉鯉寧有了很嚴重的失神——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將它們按規律點點相連,會是茫茫夜空裏一個結構簡單的星座。電流從心肺附近橫穿而過。這樣似曾相識的無邊想象,和記憶中的那個……竟如此吻合。“咳……”對方突如其來的注視弄得倪年心尖長毛,她率先別過臉,假裝好奇,“這屋裏好香,是鼠尾草嗎?”思索被打斷,葉鯉寧倒也自若,轉眼便神色無虞,再次探手量取她的腰長。腰際傳來輕若鴻羽的觸碰,她不再躲。時間在走,倪年隻偏著腦袋,將那近在咫尺的男人隔於盲區。但方才對視時所見的那份朗目疏眉,卻在她腦內難以控製地清晰起來……她索性閉眸,多縷不夠聽話的鬢發漏下,把白肌之上那吸引人注意的幾顆眼角淚痣,遮得朦朧。良久,耳畔卷入一道沁涼的聲線,她睜眼,驀然間,心跳疾也。“是迷迭。”踏出陳氏製衣的門墩,正值午陽當空。數百米遠的腳程,沒有多久,便重新走回到豪闊喧囂的東城大街上。樓房林立,車輛往來,倪年跟在伍月身旁亦步亦趨,被耀眼的日光照得心下橫生出些許恍惚——那朱門國槐內,飛簷青瓦下的陳家鋪子,藏在褪盡鉛華的胡同一隅,像是不慎一頭撞進的另一番世界,遙遠又迷離。實感甚微,仿佛白日一夢。連同那一人,一尺,一塊鳳凰戲牡丹大花布簾後的迷迭香味,或許都